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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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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改革阵痛
2004年06月01日 17:25:18

本报记者 包丽敏 程 刚

(一)
    今天,43岁的余志林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心里多了分坦然。他不用再像一年前那样走到哪儿都得揣着暂住证。15年前,余来到北京卖服装,现在已经是一家经营丝网印刷店的个体“小老板”了。尽管如此,明显的安徽老家口音,仍然让他不时招致本地人的白眼。“说不上很满意,但我们现在只能在这里干下去。”余志林看起来有些满不在乎。
    1989年,裹挟在席卷中国大地的第一次民工潮里,28岁的余志林离开安徽无为老家,来到北京。那一年,上千万“不安分”的农民,像余志林一样,离开世代耕种的土地,拥到发达地区的城市里去谋生。各条铁路线骤然吃紧:广州火车站广场聚集农民工最多时达3万;郑州北上始发列车严重超载,以致车簧压死而不能正点发车。
    北京、上海、广州、南京、武汉等各大城市,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这股“民工潮”的冲击:大街小巷出现了许多衣衫褴褛、扛着包裹的外地人。城里人不屑一顾的脏活儿、累活儿,他们抢着干。但即使如此,一提到他们,城里人就紧张:晾在外面的衣服,一眨眼就没了;下水道盖儿不见了,断定和他们有关;胡同口倒了垃圾,肯定是他们干的;公共汽车挤了,也少不得把他们抱怨一番。   
    这时,“他们”在城里人心目中是“盲流”。国务院办公厅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各级政府和各有关部门,“做好严格控制民工盲目外出的工作”。各大城市正惊惶失措对这股“盲流”进行围追堵截:在广州火车站,每到夜晚,他们被驱赶到站外广场一角,治安管理人员形成警戒线把他们和城市隔开;在大连火车站,每天早上5点到晚上9点,公安、劳动、铁路部门要出动250多人,堵截劝返他们;1989年初,北京财政计划用于遣返的资金近200万,而知情人士告诉前来采访的中国青年报记者说,到年终会远超过此数。
    与余志林夫妇同时爬上北上列车的很多同乡,有些在老家就被当地干部截住了,有些好不容易到了北京,但一下火车又让北京的有关部门“逮”住给遣送回老家。余志林夫妇是漏网之鱼,总算在北京落下了脚。“现在每年春节后,各地政府还都公告出本地农民工需求信息给予指引,但当年就是一个字:堵。”余志林说。
     这是发生在中国内地的第一次“民工潮”。如何看待这股突如其来的浪潮?这股浪潮对城市对农民工对整个国家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心中似乎都隐隐约约存有这些问题,但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甚至没有一个政府部门掌握这股庞大的流动大军的约略数字。而回答这些问题是一家负责任的全国大报不能回避的责任。《中国青年报》当即派出5名记者,迅速奔往各地。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在那些民工大量聚集的地方,记者们挤上火车,混迹在“他们”中间。
    随着采访不断深入,记者们开始感到疑惑:如果说只有少数人在流动,那么有可能是盲目的,但数千万的青壮年农民同时选择向城市流动,难道还能用“盲目”来解释吗?记者们质疑:毛病到底出在哪儿?
    专家们研究表明: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开始,工业化的迫切愿望使国家不得不把城市的发展作为重点,低价收购农产品,高价向农村卖出工业产品,靠着这种“剪刀差”完成了工业发展的原始积累。农民在有限的土地上,30多年时间里,为大工业积累了8000个亿。资源有限的乡村社会,一方面人口膨胀,一方面是外部压迫,走入了生存绝境。农民工春潮汹涌的背后,凸现出一个遭受着不公平待遇的庞大群体――8亿农民。
    一位福建种粮大户给记者算了一笔账:由于1989年国务院将合同定购粮食的收购价格平均提高了18%,他家卖粮总共比前一年增收500元,但当年化肥涨价,仅此一项他就要比前一年多支出1162元。
    余志林面临着相似的境况。家里五口人土地不足两亩。每年10月份卖完棉花后,村里家家户户手头仅能结余几百块钱,但“这些钱不敢动,否则第二年开春就没钱买农药和化肥了。”为了糊口,余志林夫妻俩丢下刚满月的儿子,到北京一家市场的过道里租下一面墙,做起了服装生意,第一年便净赚2000元。
    《中国青年报》5名记者,通过对上述问题长达数月的观察和研究,合力完成了《1989中国第一号震荡》。他们呼吁:“天平向城市倾斜!”这是中国最早关注“民工潮”的深度报道之一。在所有媒体还停留在关注潮起潮涌的表象时,《中国青年报》报道视角直指表象背后:工农业产品的不等价交换,加上耕地减少,人口增加,中国的农业在萎缩,农村正在出现普遍贫困。报道特别澄清,这个从土地起而流动的群体不是所谓的“盲流”,而是“一支庞大的失业大军”,并发出警告:“农村劳动力的极大过剩已成为中国的一大社会问题”。
    此时,《中国青年报》已开始隐约触及到一个重大社会主题:在城乡二元结构日益扩大的背景下,中国在加速“效率”的同时,如何兼顾公平、公正?
    当时,这组报道的策划、组织及采写者之一卢跃刚,对此曾有个形象的比喻。他说:就像一驾马车正向前迅跑,车上本来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城里人,一个是乡下人。他们同是马车的主人。后来,车跑不动了。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下了车,去帮助加油,去帮助推车。马车又开始越跑越快,筋疲力尽的乡下人却被远远地抛在后头。乡下人努力地追上去,可他发现,车上已没有他的座位。
    但这种声音,在当时主流的声音中显得十分微弱,十分边缘。主流的声音是鼓励农民“离土不离乡”,是“把老虎赶回笼子去”。几乎与《中国青年报》推出《1989中国第一号震荡》的同时,在一次中外记者参加的新闻发布会上,当时的一位领导人在回答记者关于农民工进城的问题时还在说,中央制定了“离土不离乡”的政策,发展第三产业和乡镇企业,到城市不是出路。
    但是,8亿农民,4亿多劳动力,2亿剩余,其中不到1亿的剩余劳动力被乡镇企业和正在发展的小城镇接纳,另外1亿则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奔突。从此,农民工问题,成为《中国青年报》持续关注的热点。《中国青年报》编委会近乎达成共识:这不仅仅是要不要农民进城,要不要农民自由流动的问题,更是关乎社会公平、公正的问题。
    1992年春天,“民工潮”再次爆发,并远远超过第一次的规模。势不可挡。


(二)
    “中国农村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1993年底,中国青年报在北京怀柔召开的记者年会上,总编辑、部门主任和驻站记者,热切地讨论着这样的问题。他们预计,1994年开春将会出现第三次“民工潮”。
    “有人说,农民工给中国社会带来了许许多多问题,应该把他们堵回去。能堵得回去吗?”
    “有人说,他们应该就地吸纳,就地发展,可为什么他们偏偏要告别妻儿老小,告别热炕头?我们为什么不去听听农民的想法?”
     “这个过程中,农民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中国社会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在几天的碰撞中,他们达成一个共识:做一次中国农村剩余劳动力的调查。在《中国青年报》副总编辑周志春的直接指挥下,时任经济部副主任的卢跃刚起草了洋洋万言的第一份策划案,时任机动记者部主任的的张建伟随后起草近两万字的第二份策划案。3万多字的策划案几经打磨之后,7名记者奔赴东北、华北、华东、华中、华南、西南、西北9个省市进行覆盖式采访。记者们被要求在流出地的农村和流入地的城市蹲点采访。
    在流出地,记者们睡农民家的炕,盖农民家的被窝,吃农民家的饭。在江西湖下村“蹲点”的一周内,记者每晚都听着老鼠在床头肆无忌惮地磨牙,听得牙根发麻,头发竖立。
    在流出地,他们发现,土地已不堪重负。一张农村户口,将8亿农民捆绑在有限的土地上,人口增加,耕地减少,大量的农村劳动力和人口导致农业的小规模经营,小规模经营无法实现农业的产业化。这是农民被甩出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之外的一个基本原因。种地不能挣钱,只能糊口,农村普遍贫困,每个农村劳动力都是潜在的流出者。
    在调查中,记者们头脑里都揣着这样一个问号:“离土不离乡”真的就是农民生存、发展的惟一“合理”途径吗?调查的结果是,除苏南等少数发达地区,大部分农村的乡镇企业日渐凋落,无力吸纳当地剩余劳动力。正如余志林所说,“我们老家的乡镇企业都倒得差不多了。”在他的老家,18岁以上的青年人大部分都出外打工谋生,只有老人和妇女才留在家里耕种。
    记者又沿着农民工的候鸟路线追踪到流入地。记者们发现,城市已经离不开这些农民工,“如果没有他们,城市会停摆”。
    经过数月的深入调查,参加报道的记者们深刻地意识到,现有的城乡二元格局、没有给予农民平等的国民待遇、歧视农民剥夺农民的做法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中国经济的发展。记者编辑的共同观点是:所有报道中都不能用盲流这个词。因为经济学研究有个基本前提,人的经济行为是理性的。你怎么能想像上亿的人都跑到城市里找工作都是盲目的呢?当然有人是盲目的,但那不是主流。盲流这一词包含着歧视和城市人的恐惧。害怕这股力量,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7名记者共十几万字的报道最终出炉了。从1994年2月至3月,《中国青年报》连续拿出13个整版刊登这组报道。在一系列的报道中,人们全面听到了农民有关公平、公正的诉求:
    “凭什么人一生下来就不平等?凭什么工人的儿子天生就是工人,农民的儿子就得当农民?”一位来自山东的打工者说。
    “那城又不光是城里人的,是国家的,也有农村人的一份哩。”甘肃新庄村的一位农民说。
   “对我们这样的外地人来说,这是别人的城市。”广东淡水的一位打工者告诉记者,她在城里对象看了十几个,但对方一听说没有当地户口就摇头。
    而佛山的一位打工者告诉记者,为了能娶上漂亮的城里媳妇,他掏出所有积蓄,花了8000元买了这个“本本”。
    记者们也倾听了被称为“城市人的劳动部”的意见。据说,当时该部一位处长提出是否管管农村人口的就业问题,立刻遭到反对,因为“农民连个户口都没有,你管他干吗”。
    在这组报道的压轴之作中,《中国青年报》将一浪高过一浪的民工潮称之为中国农民的“第三次解放”。该报道做出这样的预见:这些农民工是中国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中的“解放军”,中国农村剩余劳动力向非农产业转移完成之日,就是中国的改革成功之时。今天,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的转移,是中国工业化、现代化的必经之路,这一认识已经成为了社会主流判断。
    这组报道后来被国内外多家研究机构收集,成为研究农民工问题的第一手资料。
    社会学者孙立平在其研究农民问题的著作中写道,今天的中国,就像一场马拉松赛,每跑一段,都会有人掉队,即被甩到了社会结构之外。农民就是掉了队的一个方阵。这个弱势群体并不是老弱病残,而是在国家经济发展的过程中被甩了出去,是结构性的“弱”。
    而关注这个结构性的“弱”,已变成《中国青年报》编采同仁的持久情怀。从《1989中国第一号震荡》,到十几万字的《农村剩余劳动力调查》,《中国青年报》有关公平、公正的报道理念得到充分彰显,也程度不同地影响了全社会对农民工的重新认识。
    在这组报道发表不久,一名日本学者来到中国劳动部:“我来中国,是要考察你们的‘盲流’问题。”一位官员正色回答:“我们中国没有‘盲流’,只有农村剩余劳动力。”
    记者今天还从这组已经发黄的报纸中,注意到这样一行黑而粗的小标题:“我也是工人阶级!”这标题同样极富预见性――2004年,当年这组报道的总指挥周志春欣喜地看到,今年中央的一号文件明确指出,进城务工农民工“是产业工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说:“历史感是新闻媒体体现社会责任感的核心。失去历史感,媒体就会摇摆不定,就会盲目跟风。有责任感的新闻媒体,不仅要经得起时代考验,还要经得住历史的考验。”


(三)
    今天,我们已注意到,上世纪90年代,农民工的处境,已经或部分得到改善:流入地已不再对农民工围追堵截;每年春节后会发布大量的本地用工信息对农民工进行指导;在浙江义乌等地,外来务工者开始被选为当地的人大代表,拥有参政议政的政治权利……
    2004年3月9日,在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召开的中外记者招待会上,农民和农民工问题成了集中关注的焦点问题。郑斯林部长明确回答,在2003年取消一些不合理规章制度的基础上,今年我国将彻底除掉阻碍农民工进城的规章制度。
    历史不会忘记:2003年6月,在《中国青年报》和《南方都市报》等多家媒体的共同呼吁下,以“孙志刚案件”和“三博士上书”为突破口,媒体的吁请和力量受到了应有的尊重。新一届政府废除了收容遣送制度。很多人不再担心因为不带暂住证而被遣送回老家,办理暂住证用照市场需求越来越小。余志林在照了十多年的暂住证用照后,改行搞起了丝网印刷。
    一年能挣几万元的小本生意,使余志林感到满足。不过,让他遗憾的是儿子的教育。儿子7岁时被接到北京时因不起好几万元的赞助费,夫妻俩只能让他进了一家刚成立的民工子弟学校。“学校20来个老师当中,也就两三个是有水平的,其他还不如我。”儿子在这所学校一直读到初三。
    “谁不想让孩子进公立学校?”余志林现在终于负担得起赞助费了,但孩子的好时光已经被错过了。“就连老家的高中都不认这个学校的毕业证”。
    余志林的儿子就读的是圆明园北一家叫明园的打工子弟学校。从山东来北京打工的张歌真1997年2月创办了这所学校。该校也是去年《民办教育促进法》颁布后,北京第一所拿到办学资质的民工子弟学校。张歌真说,孩子们的父辈今天依然是城市的“边缘人”,他们不想让下一代继续当“边缘人”。“我有一个梦想,”张说,“就是让这些农村来的孩子有一天能享受跟城里孩子同样的教育。”
    2004年初,中国青年报再次组织记者,推出了民工子弟学校的系列报道,关注“新产业工人”后代的平等受教育问题。“只有享受同等的教育,这些以前的‘盲流’、现在的‘新产业工人’,他们的下一代才能真正成为城市的主人。”报道的策划者说。“也许只有附着在户口这张纸上的所有不平等待遇全部取消的时候,才是农村农民问题开始得到真正解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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