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因为一部书稿,我去清华大学拜访郑敏先生。郑先生是中国新诗的方家。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因此她对语言格外敏感,而且多有见解。在谈到古代汉语与现代白话时,郑先生说,废弃古代汉语而改用现代白话,将言文之间的隔膜,转变为言文统一,人们之所说,便是人们之所写,自然是历史进步。但是,这种进步,也难免产生负面作用。 这种转化并非容易之事。我曾经阅读过不少这方面的作品,令人满意者不多。且不说能否准确地传达意愿,只就翻译的文本质量,大都粗鄙无文,难以叩动读者心扉。优雅的古汉语,一旦译为白话,何以便如此粗鄙?粗鄙难道是白话文章的特征?当然不是。这其实是译者的修养与水平问题,与白话无涉。
优秀的古代汉语读本需要同样优秀的白话读本。最近,由许嘉璐先生主持的《二十四史全译》便是这样的范例。这是一个浩繁的工程。原文4000万字,译文6000万字,总计10000万字。许先生之所以自愿承担这个工程,在于对历史与现实的清醒与认知。如同他在序言中所表述的那样:在祖先的肩头续写中华民族历史华章的时候,最需要历史与文化的自觉。而在历史与文化多种多样的载体中,最重要的是传世文献,《二十四史》便是其中重之又重、精之又精,丝毫也不能轻忽的典籍。
为了准确地传达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信息,许先生采取了笨重然而也是聪明的办法,也就是说,以直译为主的原则。古与今,相互对应。当然,对于直译,也还有不同的说法。许嘉璐先生认为,直译并不等于译文的词句与原文一一对应,一词不能加,一词不能减。他认为,所谓直译,是指译文中的字句在原文中基本上可以找到根据。这种做法古已有之,训诂家们注释或翻译文献,无不根据文意而适当增减。但是这种增减,把握起来颇费斟酌。
《二十四史》卷帙浩繁,文体众多,几乎涵盖了中国古代的基本文体。在以散文为主的文体中还包含有骈文、诗词、骚赋,等等。许多优秀的文章赖此而流传下来。骈文、诗词、骚赋,属于文学范畴,讲究文采,注重情思,把这样的文章译为白话,相对于本纪、传记,难度更大。许多做过此事的同道,都有共同的感受,即便是烂熟之文,在落笔的时候,也深觉其难,而有虎尾春冰之感。难就在于从事这样的翻译,一方面要求译者具备深厚的古文与白话文章的根底;另一方面,要求译者拥有较高水平的文学能力。而在《二十四史全译》中,这类文体的译文,还是颇见功力的,既准确地传达了原文的本意,又注重辞藻,使其情感动人而斐然可诵。许先生深谙个种道理,他说:“时隔千百年,要完全复原古人在一定社会环境下的意和情,充其量仅能尽力而已。”知乎此,也就难矣。知难而进,可谓勇乎?
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情吗?孔老夫子云:“少而好学,晚而闻道,此以博矣。”《二十四史全译》的出版则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本“好学”与“闻道”的精雅读物,就此而言,似乎又多了一层人生与社会的价值与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