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春节期间，记者随几位在北京打零工，或以乞讨、拾荒为生的老人来到河南东部民权县，走访了林七、颜集、褚庙等乡镇，了解这里农民生活现状。
民权是典型的农业县，粮食作物以小麦、玉米为主，经济作物主要有棉花、花生、烟叶等。
之一
幸亏取消了农业税，要不然遇到这样的灾年，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月初二，列车到达民权火车站时，天空已经飘起了漫天大雪。
在县城去往林七乡的路上，不时有拖拉机载着村民“突—突—突—”地来往穿梭。人们坐在铺着秸秆的拖斗内，女人们把孩子裹在花花绿绿的被子里，只剩下红扑扑的小脸蛋露在外面。林七乡集市上的人不多，一位小贩正站在街边卖着酥糖果子。“昨天正月初一的庙会上，人可多了，我卖了好多果子。”他说，“今天差远了，人们都走亲戚去了。”
家住赵庄的赵亚明开着农用拖拉机到乡里办事，准备买点果子回去带给母亲。小贩麻利地用红纸把一根果子裹了起来，并用一根麻绳打成了个包，然后从赵亚明手上接过皱巴巴的两块钱。赵亚明的母亲刘真芝正和孙子一起在村头一个小屋里烤火，烟雾把屋里熏得呛人，一只小猫也凑到离火堆不远处取暖。赵亚明把用红纸包着的酥糖果子给了母亲，小孙子立刻兴奋起来，老太太连忙打开纸包，把果子喂给小孙子吃。“几百年前，我们这里还流着清清的黄河水咧。”赵亚明向西指了指。
75岁的王修贤和老伴安生芝正在屋里准备做午饭。屋里很暗，桌子上的菜板上放着十来个有些发黑的饺子。“这是年二十九晚上儿媳妇送来的菜饺子，还没有吃完呢。”安生芝说。“老伴一直觉得饺子是好东西，只有过年才吃得上，初一早上吃了几个后，一直舍不得吃，说是要留到十五。”王修贤说，过年那天晚上儿女们还给老人送来了一大口袋馍。说着，老人就掰了一块就着面汤吃起来。安生芝老人前些年中风，现在一直行动不便。年前，倔强的老头子不顾儿女的劝阻，去了外面的大城市捡破烂，希望多挣些钱，回来给老伴看病。“现在粮食卖不起价钱，玉米每斤5毛，小麦也只能卖每斤6毛钱。”王修贤的儿子王志金说，他家靠种粮食，每年也只有不到千元的收入。“前些年，我栽过苹果，但后来销路不好，无奈又停了下来。”他说，以前村里有好多果园，现在果树已经基本砍光了。
据当地人介绍，去年该地雨水偏多，造成严重的内涝，庄稼比往年欠收不少。“幸亏这些年，上面把各种农业税取消了，要不然遇到这样的灾年，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褚庙乡柘桑村的周长宏说，他是个五保户，靠一亩来地维持生计，自己孤身一人住在一个土坯房里。“年前，上面的领导来看望我，给我送来了200块钱和六七斤肉。”老人欣慰地说。
之二
对于亲朋好友的周济，在感激之余，他更多的是不安。
正月初三，雪停了。按照习俗，这天是祭奠过世亲人的日子。
一大早，杨汝才就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县城往家里赶。杨汝才的家住在林七乡的小杨堂庄，去年年底，他7岁的大女儿因先天风湿性心脏病不幸夭折，就埋在村东头的麦地里。那时，为了给女儿治病，他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和爱人抱着孩子到北京四处求医，最后还是无济于事。前不久，爱人临产，他在县城找了一家私人医院帮着接生。“私人医院收费低一些，生孩子只花二三百元就可以了。”他说，“去县人民医院，前前后后，没有个七八百元，根本拿不下来。”亲戚们帮他在县城郊外找了一处民房，让他爱人出院后先住在那里，等做完了月子后再回家。大年二十九那天晚上，他和爱人还有刚出生的孩子一起就在那间民房度过。“这回老婆生孩子花的钱全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他说：“不知以后什么时候能还清？”对于亲朋好友的周济，他在感激之余，更多的是不安。屋里取暖的火炉没有烟囱，为了防止煤气中毒，只好放在远离床头的窗户边，并每天把窗户开着。寒风乘虚而入，屋内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爱人穿着厚厚的棉衣，戴一顶橘红色的毛线帽，半躺在床上，把襁褓紧紧抱在怀里。
杨汝才来到大哥杨汝友家，让大哥年后出去打工时带他一起去。兄弟分家后，杨汝友和父母住在一起。母亲刘桂兰前年患了偏瘫，卧病在床。“大哥这些年走南闯北，挣的钱全都花在家里了。”杨汝才说，他心里很是愧疚，自小身体就不好，干不了重活，家里的事情，都主要靠大哥来料理。
杨汝友是个憨厚的庄稼汉，年前他还在新疆干建筑，前不久才回来。“我一年四季有200多天在外面打工，只有农忙的时候和春节过年才回家。”在他心目中，新疆是个好地方。“那里的哈密瓜很甜，火焰山的风景很美。”
朋友请杨汝友去吃饭，杨汝友特意穿上了花29元钱买的一双皮鞋，走前还用湿布擦了又擦。“我们这帮兄弟好多都在外面打工，一年就春节的时候见一回，不容易呀。”“在外面打工很辛苦，最关键的还是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他这样劝慰弟弟杨汝才。
快到晌午，杨汝友家墙上挂的时钟却还指向“六点”。“这我们早已经习惯了。”杨汝友说，“这架时钟十来年前就买了，用了几年后突然停了。我把它取下来捣鼓了半天，发现放倒过来的时候，秒针又开始了跳动。于是就把它颠倒挂在墙上，一直走到现在。”
相比之下，张林海家里的那口老钟已经多年不走字了。或许是庄稼人的习惯，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张林海就醒了。上午儿女们带着年货过来看他，并一起去给逝去的母亲上坟。6年前，老伴患上了脑血栓，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为此，张家花光了所有的家底儿，还欠下了一大笔债。“在我们农村，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等我死了还不能把钱还上，那我的儿子也抬不起头来。”老人焦虑地说。为了早日还清家里的债，老人流落到了北京中关村附近，并在街头乞讨。老人说，在那里有很多和他境遇相同的人，大都是因为家里人生了病，欠了债，才背井离乡来到那里的。在北京乞讨的事情，张林海瞒着家人，说在外面帮人做卫生。年前，他从北京回家，专门给大儿子买了几百块钱的药。大儿子从小就得了病，瘫痪在床。回家后他还专门给孙子们每人两元的压岁钱。除去还债，他自己只剩下百十来块钱了，老人细心地把钱塞进了他的被子里。
之三
俺们庄稼汉，供个大学生真是不容易！
正月初四，是回娘家的日子。
父亲陪着母亲回姥姥家去了，曾丽跑到邻居大婶家的院子里洗衣服。曾丽是颜集乡小罗庄为数不多的几名大学生之一，目前在北京一家民办高校念大三，学的是计算机控制。“学校每年的学费要9000多元，这在我们农村家庭简直是天文数字。”她说，“为了凑足学费，父母费尽心力，东家借西家求，还贷了不少款。”在学校，曾丽特别节省，每天的生活费用控制在五六元钱。学校放假时间长，她专门从图书馆借了一本《JAVA21天》的书带回家。“学校没有开设这门课程，我自己想抽时间多学点东西。”她说，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毕业后找份好工作，多挣点钱，还清家里欠的债。
和姨妈花白娥家比起来，曾丽家还算是幸运的。花白娥的三个孩子都在上大学，为了供孩子读书，家里一贫如洗。为了给孩子凑学费，花白娥不顾家人的反对，只身一人到北京乞讨。为了多讨些钱，花白娥过年没有回家，大年二十九都是在北京度过的。“我真没想到姨妈过得那么苦，晚上就睡在高架桥下，北京的冬天是那么的冷。”曾丽说，她在北京上学期间，去看过姨妈一次，乞讨者的生活环境让她很是震惊。“我不知道该不该劝姨妈回老家。”曾丽的心里很矛盾。
渐渐地，村里人也都知道了花白娥在外讨饭的事情。大家都很理解，一位乡亲说：“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人家也是为了孩子读书。这和那些专门靠乞讨为生的人可不一样。”
把老伴秦光絆送回娘家后，曾庆修早早返回家。他家的羊快下羔了，他往圈里多添了些草料。“养羊比养猪划算，猪吃粮食，我们养不起。”他说，等羊羔产下来后，拿到市场上换点钱，给儿子寄过去，让他改善改善生活。他的儿子在江西一所大学上学，每年近万元的学费是让老两口头疼的事情。“为了挣儿子的学费，老伴开始在外面打工。最初在河北帮人做饭，后来人家嫌她年纪大了，做饭慢，就把她辞退了。”曾庆修说，到现在，儿子在学校的学费都还没有交齐，欠着学校不少钱。“俺们庄稼汉，供个大学生真是不容易！”曾庆修用手撑了撑腰无奈地说，他现在又患上了肾炎，干不得重活。家里值钱的东西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一台拖拉机。“那是儿子还没有上大学的时候买的，那时候负担比现在轻得多。”他说，现在他一直舍不得卖，就是想靠拖拉机搞点运输，挣些钱。儿子很懂事，为了节省路费，学校放寒假，他也没有回家，待在学校勤工俭学。听说儿子毕业后准备考研，曾庆修一直心事重重。“儿子上学有出息，我们都高兴。可是再读书，学费怎么办？”
之四
为了给弟弟买双新鞋，姐姐剪掉了自己心爱的长发。
正月初五，天已经见晴，积雪慢慢融化，乡间的道路泥泞不堪。
林七乡小胡楼村，10岁大的女孩张婷，躲在门后，不愿见人。前不久，张婷把自己心爱的长头发剪掉了，村里人都叫她“假小子”，羞得她出门整天都把帽子戴在头上。谈起女儿剪头发的事情，母亲李金芝很辛酸。去年他和爱人一起贷款养了几十头猪，没想到今年猪肉滞销，一斤猪肉才卖两块多钱，再加上饲料涨价等原因，到头来赔了1万多块钱。屋漏偏逢连阴雨，爱人张成中骑摩托车，不小心把人撞伤了。一气之下，张成中喝了农药自杀。后来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张成中被送进了医院，命救了回来，但医药费却花光了李金芝夏天去新疆采棉花挣的所有钱，还让家里又欠上了一笔新债。
快过年了，弟弟老是吵着要穿新鞋。已经懂事了的张婷明白家里的苦衷，就把自己的长头发剪了，换了点钱，过年的时候给弟弟买了一双13块钱的皮鞋。
张婷家里的墙壁上，挂着好几张她的奖状。
圈里的猪还有好些头没有卖掉，这让张成中很为难。“每天喂饲料，我们都感觉很心疼。”张成中说。过年了，家里也舍不得杀一头，他盼着行情能够好起来，将来卖个好价钱。
谈起养猪，李金芝心有余悸。“俺们庄稼人不懂得怎么做生意，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实在。”她准备今年再到新疆摘棉花。“那里虽然苦点，但多少能挣点钱，心里踏实。”她说。
据老人讲，前些年，这里家家户户都种葡萄。那时，县城的葡萄酒厂效益很好。后来厂子不行了，葡萄也就卖不出去了。种葡萄的农民也赔了不少钱。许多葡萄园又改种庄稼，葡萄藤也被拿去当柴禾烧了。
记者手记
“返贫”现象值得关注
记者发现，在农村虽然大部分地区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少数地区还走向了富裕小康，但因各种原因一些乡镇“返贫”现象仍时有出现。
所谓“返贫”，是指已经脱贫的人口重又陷入贫困，即“饱而复饥，暖而复寒”。
据有关部门统计，我国各地的农村返贫率平均达15％左右，西南、西北一些地区更达到20％以上。
造成农村返贫的原因主要有：遭受自然灾害，粮食欠收；患重病住院，无法承担高额的医疗费用；孩子上大学，费用惊人；致富心切，投资失败等。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人口学院的李迎生教授分析说：“目前医疗和教育两方面的救助及保障措施还非常薄弱，尤其在农村。”
李教授呼吁尽快建立并完善农村社会保障体系，建立积极的救助机制，吸引更多的社会力量投身到社会慈善事业。
我们不可忽视建设新农村过程中这些也许很小的角落。
▲正月初二，王修贤和老伴准备做午饭。
▲王修贤坐上北京到民权的列车回家过年。年前，为了给老伴赚钱看病，他去了大城市捡破烂。
▲2006年1月6日，流落到北京的老人和孩子在街头行乞。
▲2006年1月8日，北京街头。
▲张林海和小儿子一家在自家门前合影。
▲2006年1月7日，北京海淀区救助站内。
▲在北京流浪的张林海。
▲杨汝才的爱人刚生完小孩，一家人临时住在县城郊外的一间民房。
▲大年初三，张林海给老伴上坟。前些年，老伴生病去世，家里欠了一大笔债。
▲曾庆修拍了拍身上的土，准备喂羊。他的儿子在江西上大学，每年学费近万元。
▲张婷和母亲、弟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