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不能不想到中国的田园诗鼻祖陶渊明,毕竟他们都是关注田园山水和大自然的一类。但仔细读下来,差别大了。陶渊明“寄情山水”,是因不满社会黑暗和残酷的暴政,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事权贵,才隐身世外,在宁静的大自然中陶然自乐,他创作的最高目标则是寻找无争斗,无压迫,男耕女织,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 读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也不能不想到俄国的屠格涅夫和蒲宁,他们是普里什文的前辈。俄国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资源,高加索风光,俄罗斯草原,广袤的森林,无尽的河流……成为一代代俄国作家描写的“主人公”。俄国文学评论家斯洛尼姆说过:“像屠格涅夫、蒲宁这样的作家,他们不是把大自然作为一种背景,便是把它作为一个结构,并且把它看成是与人类敌对的力量。但对普里什文来说,大自然就是主题,人与自然交流给人带来了智慧和幸福。”
大自然就是主题,大自然就是他创作的一切,这是普里什文和一切有类似风格作家的根本区别。
在普里什文的创作中,有几个元素是值得注意的:一、他自己认为他首先是一个物候学家;二、他写了50多年的大自然观察日记;三、他一生的关注点都在大自然上,甚至前苏联影响全人类命运的卫国战争,都没把他拉出大森林,直到1943年他才返回莫斯科;四、他一生的重要作品都是用随笔的形式发表,而这些几乎都是没有进行修改的观察日记。
这几个元素就决定了,普里什文和大自然超乎寻常的关系,他对大自然的亲密情感,非一般作家所能比拟。他有时能趴在森林的土地上,匍匐爬行一两公里,当然是为了观察鸟的变化及行踪,但那种长时间与土地的直接交流,所获得的灵感也必然是独特的。就在那时,他感觉到:“我就是一只野兽,我具有野兽的一切行为方式。”
他的创作是从物候学家的观察基点开始,正如他自己所说:“对于我们这些从事物候学观察自然现象一天天变化的人来说,春天是从光的增强开始的。”作家具有了物候学家的眼光,他的观察就有了坚实的科学基础,具有了一般作家所没有的精确性、连贯性和持久性,这就是普里什文可以写50多年大自然观察日记的条件支撑,同时他所获得的细节必然也是常人所感受不到的。
因而,普里什文笔下大自然的春夏秋冬,都是非常独特的。冬天一只鸟可以飞着飞着冻僵后掉下来摔死;春天是光和水变化的春天,森林越来越蓝,直至完全成了紫色;夏天是他和猎狗的天下,他享受着在大自然中狩猎的快乐;普里什文在秋天的夜晚品味着水滴从高大的树枝上均匀地滴进水洼里的美妙音乐时,突然听到了松鸡大煞风景的鼾声。
无论是一束越来越强的光,一片渗出来的水,一棵淌着树汁的白桦,一片最初的积云,一株忘却羞耻之心,在太阳底下也发出香味的夜美人,还是两只在空中翻筋斗的乌鸦,两只在湖中为做爱而遭狩猎者枪击毙命的公鸭,急急忙忙产仔的老狗鱼,能唱出不同调子的黄鹂鸟,为逃命而眼放红光的老鼠,在普里什文的笔下,都是独具个性色彩的,都是常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的。因而,普里什文笔下的大自然,因其观察的独特,而显出神秘、新奇的魅力。
强调观察大自然的独特,并不意味着要否定作家倾注情感的重要性。否则普里什文的日记就是物候学家的科学记录,而非大自然的艺术史诗了。普里什文说:“要想理解自然,就必须对人非常亲近,这样的话才会成为一面镜子,因为人的内心包含着一个完整的自然。”
关于他自己的创作,普里什文有一个重要的论点:“在对诗意源头的寻找中,我曾长久地将诗人的这种心灵状态称为亲人般的关注”。
刘文飞教授对“亲人般的关注”作了三个层次的解释:第一是对自然饱含深情,自然就像是自己的母亲,离去的母亲化作了自然。第二是强调与自然的“共同创作”方式,大自然中的存在及每一个现象与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第三是指向天人合一的境界,写自然也是在写人,人是自然的镜子。
正是将“亲人般的关注”长久地投射到自然中,普里什文才同大自然感同身受地融为一体,人心中的大自然才完整亲切地凸显出来。普里什文展现大自然,是因为在大自然中确实包含着让人亲近的层面,这也就是大自然文化的层面。
《大自然的日历》
普里什文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