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6年的春天,那些喜爱铁凝的读者或研究者,读到这部长达550页沉甸甸的《笨花》,可能会感到困惑,因为它与铁凝过去的风格相去甚远。铁凝曾经写得那么青春(如《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曾经写得那么淡雅(如《哦,香雪》);曾经写得那么明媚(如《玫瑰门》);曾经写得那么清醇(如《永远有多远》);曾经写得那么自我(如《大浴女》)……现在,一部《笨花》,一部浓缩的现代史,客观化的外在的宏大历史,那么多的人和事(90多位人物),纷至沓来,这是铁凝能扛得住的吗? 不用说,《笨花》是一部乡村史,小说从开头到终结都在写中国乡村,然而,乡村的故事不再只是农耕种植,节庆习俗,婚嫁丧葬,风土人情,而是一个人的遭遇,一个家庭的命运,一个村庄的盛衰。在现代,乡土中国再也没有自己的历史,再也没有自己的平静和纯粹,它被推向了现代的革命史。
毋庸置疑,《笨花》写出了中国乡村历史是如何卷入时代大潮的详尽过程,写出它无可逃脱的命运。向喜与孙传芳为伍的那些戎马生涯无疑也充满了戏剧性,显示出了铁凝具有驾驭历史的能力。但是,这个无可逃脱的历史却是铁凝在叙事中要反复摆脱的力量,这条从晚清新军到军阀混战,从国民革命到抗日战争的历史主线非常清晰地贯穿在这部小说中,从向喜从军到向喜隐退,直到向喜拉响手中的炸药与日本兵同归于尽,向喜的故事顺应着中国近现代历史的裂变和民族国家的命运而变化,这在小说中勾画得非常清晰。中国现代的社会动荡,民族国家的危机,特别是抗日战争的历史尽可展现于其中。但如果真要计算一下篇幅,小说写得更多的还是那些个体的生活状况,主要还是乡村的故事,乡村的那些民风习俗、日常琐事、人情世故。而铁凝真正写得有声有色的还是这些充满人情味的小故事。通读这部作品,不得不说,这是大历史,小故事;大写意,小情调;大气象,小细节。惟其如此,这部小说才显示出它的饱满和丰富。怀着历史冲动,又企图逃离它,这就是在这部作品中贯穿始终的大历史与小故事的紧张关系。铁凝或许真的怀着一次历史冲动,但她对于要进入历史,特别是直接进入如此浩大的历史还是心存疑虑。聪明的她采取了迂回的策略,小说并不过多地纠缠于那些大的历史事件和场面。小说中描写的大部分时间是抗日战争时期,相当多的故事也与抗日有关,但小说并没有描写抗日的大场面,而是不断地退回到乡村,退回到人民的抗日活动中,退回到百姓的日常生活的习性中,在那里找到自己拿手的叙述。
回到乡村叙事,回到日常性叙事,这使铁凝的小说显得自然、平和,那种松弛自在和娓娓道来透露出铁凝的灵气。不管是那些在秋天女人到棉花地里钻窝棚的故事,还是家长里短、婚丧嫁娶,或是参加八路抗日的故事……这些发生在笨花村的故事,发生在冀南土地上的故事,都沾着笨花的气息,都带着浓重的乡土味儿。这些小故事串联在那条明确的历史大线索之上,鲜亮、活脱、明净,反倒是它们照亮了历史之幽暗。作为一部厚厚的长篇小说,我们当然无法细致地去分析那些小故事的情节原委,但可以看到,使这部小说生动起来的还是大量的有质感的生活细节和情趣,是那些对人性的本真的描写,是对人物性格棱角的细腻刻画。
漫长的历史串着这么多的大珠小珠,也不得不让人眼花缭乱。都是历史惹的祸,要展开这么长的历史,要有那么多人物出场,要有那么多故事发生,历史终于变成一根细细的线绳,同时又枝蔓横逸,也许因此可以更清楚地认识历史的真相。
当然,对历史的逃脱并没有远离历史,也不可能真正摆脱历史,或许这真的就是一种写作的命运,其内在意味,那些特别耐人琢磨的宿命的东西,还是要依靠与历史的碰撞来建立起一种意味。铁凝既想去书写一部现代中国史,一部乡村卷入时代大潮的历史,但她又不愿被历史压垮,她还是执著地回到她的乡村,回到那些活脱脱的小故事,这使《笨花》保持住它的乡土本色,保持住铁凝固有的纯真之气。乡村终究从历史中全部浮现出来,这是铁凝意想不到的结果,还是她烂熟于心的预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