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4月5日下午3时许,午睡刚醒的殷昌杰接了个“这辈子从没想到过”的电话。 电话那边是个略带些河南口音的男孩声音,像是使用了免提键,还能听见边上有人窃窃私语。男孩说,自己是河南一所高中高二某班的班长。班主任给他们读了《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上一篇关于殷昌杰的报道——《一个台湾老兵的孤独义举》,很多同学都流泪了。同学们在班会上决议,用班费购买一张电话IP卡,给殷昌杰爷爷打电话。 男孩说,远隔千山万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殷昌杰的敬意,“我们全班同学给您合唱一首《祝你平安》,殷爷爷,电话声音小,你凑近些听着啊。” 听筒那边,一群孩子“哗”地笑了起来。随后,笑声平息,起立声,桌椅碰撞后“砰、砰”作响。“别挤我,站好位置”,一个女孩刻意压低了声音喊。 合唱声骤然间响起来,歌声越来越大,拿着话筒的殷昌杰,“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也不知道歌声什么时候停止的”。时间在那一刻似乎凝住了。 “这辈子再没什么遗憾了。”过去了十多天,殷昌杰说起那个电话,还是激动得直摆手,眼圈发红。 79岁的桃园人殷昌杰,是一个来自台湾的退伍老兵,家境富足,儿孙满堂。但6年来,他只身住在厦门,用退休金和经营旅馆的收入,资助周边的贫困大学生,已花费数十万元。 但让老人遗憾的是,那些受他资助的学生,毕业后没一人来向他告别,6年来,也从没有来问候过他。他只收到过一张贺年卡,还没有署名。 3月29日,本报《冰点周刊》刊登了《一个台湾老兵的孤独义举》。报道发出后,殷昌杰接到了近两百封读者来信和不计其数的电话,全国数十家媒体也向他发出了采访邀约。 随后,这个左眼失明、右眼视力仅余0.1的老人,又将本报记者请到了他的家庭旅馆。两天时间里,记者和他在一次次拆阅、阅读和倾听中,品尝着人心冷暖、世态炎凉。 “在这么多信件和电话中,有没有以前你帮助过的贫困生?”再次见面后,记者问他。 “没有。”他摇摇头,似乎有些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或许他们写信、打电话来感谢了,但没有表明身份吧。” “你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吗?” “只要他们生活得好,也能去帮助其他的人,就好了。” 一个读者在信中说,殷昌杰帮助了那么多学生,但至今未有联系他表示感谢者,“这是很遗憾的。不论他们是否摆脱贫困,感恩是不可少的,毕竟,一己之力不够,您帮助的学生再回来向您道谢,才说明他们真正对受助有所感恩,才可能今后去帮助更多的人”。 而许多人直截了当地对这些贫困生的行为提出了批评和质疑,其中不乏言辞激烈者。 “连声道谢都不懂得说,他们的人心还是肉长的吗?”一个读者在电话中“抱怨”了十多分钟。 殷昌杰刚挂掉电话,这个人却又马上打来,“殷老伯,我是气糊涂了,光顾着骂人,本来是想向你致敬的,嘿嘿。” “父母辛苦赚取生活费,老人用自己的退休金供养他们上学,他们应该有所感觉,凭什么把面子看得那么重?!”另一个读者在信中说。 一家报社的总编辑给记者打来电话:“为什么这几十年,造就了一代不懂得感恩和不懂得回报社会的人?我们应该用各种各样的报道去回答这个问题。” 也有不少贫困生写信、打电话给殷昌杰,用颤抖的笔调或是怯生生的声音,倾诉自己的困惑。 有一个贫困生在信中请求殷昌杰,原谅资助过的那些“忘恩负义”的贫困生,“但请不要仅仅是因为‘他们还是孩子’而去原谅他们。” 在这个来自安徽黄山学院的学生眼中,殷昌杰就如同他的初中老师般“节俭、博爱”。这位老师常在家里炒了菜带到学校给他补充营养,每次放假回家,都打电话叫他去看望自己,而实际上是要给他生活费。“当我不肯收时,他会说,‘这钱是借你的,可你若是不混出个样子来,我不屑收你还我的钱’”。 这个学生觉得,现在自己之所以还能心安理得地和老师联系,是因为自己现在还能做一个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可我毕业后,未必就能‘混’出个他满意的‘样子’。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不给他写信打电话,并不是说我不懂得感恩,而恰恰是因为我始终记得他对我的关心和期待”。 “作为贫困生,我一直用强烈的自尊,把自卑压制在最底层。”另一个贫困生在信中这样剖析自己的灵魂,“但当我独自面对自己时,我总逃脱不过它的拷问。殷爷爷,我们不光是您嘴里的‘孩子’,也不光是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般光芒四射,我们有着自己心里难言的苦衷”。 当这个贫困生“平静下来审视自己”时,他发现,尽管自己也年轻,但身上却找不到其他同龄人的活力。在人群中,像他这样的贫困生总是沉默着,每当他们渴望得到什么东西时,“心里总会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你没有这种权利”。 还有贫困生直接把问题抛给殷昌杰:“人与人之间总是有这样大的差异,可本质上应该是平等的,殷爷爷,你说对吗?” “在蜜罐里长大的人,从小有足够的宠爱,他们的理想也会在这些宠爱中顺利地生根发芽。而在苦水中泡大的人,要么靠着自己的拼搏,十几年后才能和同龄人坐在一起喝咖啡,要么顺从命运的安排退学,做一个普通的工人……” “我们决不自甘堕落,我们并不缺少理想和抱负,也不缺少社会的捐助。”在这些贫困生看来,他们真正缺少的,“只是一个引路人,告诉我们怎么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怎么做一个完整的人”。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一个读者,用毛笔给殷昌杰写了一封文言书信,其中写道:“人之贫在精神而不在钱粮,先生以钱粮授之,此乃小善。然先生弃安乐以从善行,忍孤苦以利世人,此大德感化世人之效,较之前之小善,实为一粟之比与沧海……然,扶人先扶志,盼先生以钱粮施人时,另授之以德。” 这些贫困生内心最深处的自我拷问,与弥漫于纸间的焦虑情绪,显然深深地撞击着殷昌杰。在记者读信的时候,他多次双手捂脸,摇头流泪。 殷昌杰说,他虽然一直和贫困生相处,但从未有人和他说这么多的“心底话”。他也一直困惑着,六年多的捐资助学,除了帮助那些孩子顺利地完成学业外,是不是还应该让他们明白另外一些东西? 另一些求助的信件和电话,向殷昌杰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这给老人带来了烦恼,有时简直哭笑不得。 有人随信附上一个手机号,说自己穷得打不起电话,希望殷昌杰打电话来,“要亲口向你道谢”。可拨通电话后,寒暄几句,接下来却是“我家中困难,殷伯伯你要是真像报上说得那么好,就给我寄点钱救急吧……” 有人干脆随信附上了自己的银行账号,说自己本想一死了之,但从报上看到“您的义举,生命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待到殷昌杰寄钱后,“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将您的善举在报上刊登”。 还有一名女子打电话,让殷昌杰考虑一下是否能够娶她,“孤儿寡母,求生不易,我们都会好好照料您的”。 更有甚者,一天下午,一个老头找上了殷昌杰的家门,“扑”地一下跪在他面前,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家,希望殷昌杰能借他3000元钱用作还债。殷昌杰怎么也无法把对方扯起来,最后还是找了楼上的几个大学生,才把这人劝走了。 “不是我不想帮他们,实在是没钱了。”殷昌杰说,他的户头上只剩下25元钱,可离发退休金还有段时间,“已经入不敷出,在向朋友借钱度日了”。 “要是他们前些日子找我,或许我还能帮得上忙。”他似乎还有几分遗憾。 更多的是那些温暖的信件和电话,来自相距遥远的不同地方,向老人表达着感谢与敬意。 最远的是美国纽约,一个美籍华人家庭给老人发来了一张贺卡:“请接受我们全家最崇高的敬意,人能这样活一辈子才有意思。”下面,是一家四口的中英文签名。 年龄最小的,是来自江苏的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孩子在信里说:“您跟我爷爷差不多大,想叫您一声爷爷……”信里夹着一张彩色蜡笔画:一个孩子背着书包,一个白胡子老头牵着他的手。 最沉的信件,是一个来自新疆的包裹,除了感谢信外,还有一大袋核桃仁。“我亲手砸开剥出的……核桃有益健康,给爷爷补脑。”这个中学生在信中说。 一个来自山东的女大学生在信中这样表达对殷昌杰的谢意:“简单生活,行善而心灵富足,这是您指引的路,我打算这样走下去,请您相信一个孩子郑重的承诺。” 让殷昌杰释怀的,是一封来自浙江宁波的信。信中说,在刊登殷昌杰“孤独义举”的同一期《冰点周刊》上,有篇题为《千人圆一梦》的文章(记者注:吉林长春一名患脑瘤双目失明即将离世的8岁小女孩,最大的愿望是去北京天安门看升国旗,但由于行动不便无法赴京,长春千余市民扮演了交警、售票员、仪仗队、国旗护卫队等各种角色,帮助小女孩圆梦),这让自己“找着了人生的方向”。 “殷爷爷,那么多人为了完成一个女孩的梦想,献出自己的一份爱……人们都在拯救自己,拯救自己日渐冷漠的心,阳光满满地铺展开来,一定有宛如隔世的错觉。懂得感恩是幸福的,这也正是我给您写信的原因。” 在记者结束采访准备告别时,邮递员又给殷昌杰送来了信和一个包裹。两封信分别是从内蒙古和黑龙江寄来的,包裹来自甘肃,里面是一幅锦旗,上书“扶贫济困,老兵不老”。 “送你走了,我就马上把它挂起来。”殷昌杰激动得像个孩子,满脸通红。他边和记者握手告别,边眯缝着眼,上下左右打量着自家的墙。 一位报社编辑翻看记者带回的一些信件复印件,将这些信件称为“社会人心的记录本”。 “并不是人们不懂得感恩,而是这个社会始终未能给人心一个顺畅的表达渠道。”这位编辑说,“让我们期待社会良心的回归,正如我们期待着每个人都能畅意表达内心的时代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