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月20日中午,骤雨初歇,记者来到济南动物园东北角露天象舍,空气中飘散着干草夹杂泥土的气味,20岁的公象“亚昆”将长鼻伸过粗壮的铁栏杆,轻轻搭在隔壁正在吃草的母象“丽亚”的身上。 一个多星期前的5月11日,28岁的丽亚离开北京动物园来到济南,它要在这里待上一年。这是北京与济南两家动物园为了亚洲象的人工繁衍进行的一次合作。目的是想让丽亚和亚昆成功交配、怀孕并生下小象。 “母象和公象是一见钟情吗?或者开始母象有些害羞,渐渐它们就开始热恋了?” 我的想象,让饲养员王璐大笑不止,他饲养了丽亚十多年,这次是作为“娘家人”,陪丽亚远赴济南成就好事的。 丽亚第一次发情始于1996年,那时它17岁,北京动物园内找不到适龄的“好小伙”,这事就搁下了。直到2002年,当得知济南动物园一只叫亚昆的公象与母象成功地繁殖出了小象,两个动物园才定下这门亲事。 “真实的情况是,初次见面的3个月里,丽亚被亚昆结结实实揍了两次。我可是它们‘不打不相识’的见证人啊。”王璐边说边笑。 王璐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第一次出门的丽亚,怎么也不愿进笼子,四五个饲养员,用食物诱骗,又在它腿上缠上铁链,一点点地往里拽,费了整整4个小时,才把丽亚塞进笼子里。 运送大型动物是件极其繁琐而危险的事。当吊车把笼子吊上重型卡车时,丽亚出现强烈的不适应症,不断排稀便,不吃不喝,在笼子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当车停下时,一向温顺的丽亚却伸出鼻子,抽打路边经过的行人和车辆。连王璐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丽亚和亚昆的初次见面极富戏剧性。济南动物园举办了一个隆重的典礼,放了鞭炮,剪了彩,把丽亚、亚昆引进兽舍“洞房”,不料宾客未散,“新郎新娘”就打了起来。 3.5米高、4吨重的亚昆,可能觉得3米高、近3吨重的丽亚占了它的地盘,先是用鼻子抽、用头撞,接着就追得丽亚满兽舍跑。丽亚被打得嗷嗷叫,直到饲养员来了,才把它救出来。 此后好长时间,丽亚和亚昆被分栏饲养,直到那年8月份,丽亚又到发情期的时候,这对“冤家”才又有了共同生活的机会。 据王璐说,那次,丽亚一凑近亚昆就又挨了一顿揍。亚昆绕着丽亚转,牙戳、鼻抽、头撞、脚踢,简直能用的本事都使上了,直把丽亚逼到了兽舍的角落里。慑于亚昆的雄威,丽亚只好趴下身子,任其摆布。 “这不是活脱脱的一出家庭暴力吗?”我很有些替丽亚不平。 北京师范大学野生动物保护专家张立,对大象的这种“爱情暴力”给予了合理的解释。张立从1999年起就在云南省思茅地区从事亚洲象行为生态学的野外研究工作,十分熟悉亚洲象的习性:处于发情期的母象,有强烈的接近公象的愿望,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能完成交配。在动物世界中,雌性会本能地选择最强壮的雄性进行交配,以保证后代拥有强壮的体魄、获得更多的生存机会。公象只有通过施暴来制服发情中的母象,才能体现出自身的力量,令母象折服,最终完成交配。 丽亚的饲养员王璐讲的另一个例子证实了这一点:北京动物园有一只14岁的公象“东东”,饲养员们曾经尝试过将东东和发情期中的丽亚合笼,但由于东东年龄小,体积和力量都不足,始终无法制服丽亚,好事难成。 “只有亚昆对丽亚有办法。”王璐开玩笑说:“谁叫人家是成熟男子汉呢。” “除了‘暴力’手段,公象和母象之间就没有其他的交流方式了吗?”我问。 张立描述的大象交流方式,让人大开眼界:大象之间的交往主要是通过声音和气味来传递的。在发情期,母象会发出低声的嗷叫,眼睛边上的腺体开始分泌液体,身上发出浓烈的臭味。它还会发出系列低频音或者亚声,呼唤公象前来交配。 这种声音的频率,低于人类的听觉范围。这是美国康耐尔大学的大象行为和信息交流专家凯蒂·佩恩在20世纪80年代发现的。佩恩在参观一所动物园时发现,两只彼此分开的大象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相互呼唤。当他站在一只大象附近时,大象胸部强烈的振动,让他感觉就像“在教堂里站在正在弹奏的管风琴边”。 佩恩意识到这种振动是低频声波造成的,并用声谱仪证实了这个结论:大象通过低频声音进行信息交流。 象鼻的鼻腔内带有肌肉层和大量神经,大象通过收缩肌肉的方式从象鼻中喷发出这种呼唤声。最远的时候,这种声音可以覆盖60平方公里的范围,这也是母象一生中能发出的最强烈最持久的声音。 当公象听到母象发出的低频音时,也会发出低沉的呼唤声,随后,公象会把鼻子伸到母象的尿液中,然后再把鼻尖伸到嘴里一个称为“梨鼻软骨”的器官顶部。这个器官位于大象鼻孔后面硬腭与鼻黏膜相连的地方,它控制着一条神经通道,直接进入大脑内与生殖及性行为相关的领域。如果母象处于发情期,尿液中的化学物质马上就能让公象产生生理反应。 “这种尿液是大象专用的伟哥。母象分泌的化学物质刺激了公象体内硝氧化物的产生,这种氧化物和伟哥的作用一样,能有效地扩张血管。”张立打了这么个比方。 “不在发情期的时候,公象和母象之间并不需要太多来往。”王璐说,大象并不要求天长地久,只要发情时能彼此拥有就够了。 被运到济南不到一个月的丽亚还没到发情期,眼下它和亚昆正被分栏饲养着,数十根粗壮的铁栏杆,隔开了这两只庞然大物。它们偶尔凑在一起,用长鼻互相触摸,但多数时候还是各做各的。 见我和王璐一起走近象舍,亚昆一路小跑地冲了过来,它把鼻子架在栏杆上伸向我,左摇右晃,王璐说,这是在向人要吃的。 大象每日的食谱,有胡萝卜、苹果、香蕉、西瓜、白薯、蔬菜、豆饼等,还有动物园专门配制的颗粒料。不过这些还只是加餐,它们的主食是每天200多公斤的草料。大象的体形庞大,而草能提供的热量和营养成分很低,因而大象需要不断地进食,才能维持生命活动。 由于距离的拉近,我感受到这种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带给人的压迫感,一座3米多高的移动肉山,两个大耳朵贴着脖子,凝视着我的眼睛小而亮。一身深灰色的皮,粗糙而褶皱,上面一寸来长、稀稀拉拉的硬毛,像一根根小针。 见我没给它吃的,亚昆不高兴了,它抬起柱子一样的腿踢着铁栏杆,发出“咣咣”的巨响。王璐拿了两个苹果,交到我手里,让我喂喂它。 我刚把手举起,亚昆就伸长鼻子“忽”地把苹果从我手里卷走了,那一瞬间,我的手感到一股很强的气流。 吃完苹果,亚昆似乎还不满足,见我忙着给丽亚拍照,突然将一股夹杂着黏糊糊液体的强气流喷了过来,我来不及躲闪,被喷了个正着,再看亚昆,摇晃着长鼻子,似乎很得意。 黏液还没处理完,亚昆又用鼻子从地上卷起一把干草劈头盖脸地甩到我的头上。看来,我是真把它给得罪了。 “这对你算客气的。”王璐看来司空见惯。他说,饲养大象是动物园里最危险的工作,几乎每一个饲养员都被大象打过。一次,王璐给丽亚清洗兽舍,背对着丽亚的他,突然觉得“被辆重型卡车猛撞,飞出去两三米,眼冒金星”。最严重的一次,一名饲养员被象鼻抽得半边身体青紫,一条胳膊骨折。 “大象生小象,真有那么难吗?”我问。 “生下来不难,但怎样养活,是个难题。”王璐的眼神暗淡下去,似乎触到了伤心事。 2004年7月16号,在丽亚与亚昆完成交配后,曾成功地产下一只小象,这是北京动物园20多年来头一回。但随后发生的事,连动物园里经验最为丰富的饲养员都没有想到。 当时在场的北京动物园饲养队副队长张耀华回忆说,小象刚刚落地,丽亚就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墙角,惶恐地瞪着那团蠕动的肉球,小象逐渐挣脱胎衣,露出身子开始低嚎,丽亚突然像疯了一样,冲上前去狠狠一脚,小象飞了出去……“大家都傻眼了”,连忙冲进“产房”挡在小象前面,不想,丽亚绕过人群,继续用鼻子抽打小象,事后还拒绝为小象哺乳,饲养员只好用牛奶喂养小象,小象只活了41天就夭折了。 根据张立的了解,国内各个动物园圈养的亚洲象都很难延续后代。大象的发情期很短,只有两三天,而怀孕的时间却长达22个月,一只成熟的母象近4年时间才有一次怀孕的机会。在人工饲养环境下长大的母象,无法像野生象那样,在观察种群行为中渐渐学会哺育幼象。它们一生缺乏学习的机会,导致其没有哺育幼崽的能力。 “近20年来,国内动物园成功繁殖并存活的象,不超过10只。”根据张立提供的数据,1岁幼象的死亡率,在圈养亚洲象中接近40%,这多半是因为母象哺育不当或不愿哺育造成的。国内目前还没有动物学家对圈养亚洲象的生存习性进行专门研究,不能为圈养亚洲象的人工繁殖提供更多的帮助。 张立对圈养亚洲象繁衍后代的前景不太乐观:“如果繁殖率没有显著增加,圈养亚洲象的数量将日渐减少,几十年后将面临空圈的可能。” 采访快要结束时,张耀华突然问我:“你在济南动物园看见那只小象了吗?如果我们的小象还活着,也该有那么大了。” 他说的小象,是亚昆和济南动物园的一只母象在2003年产下的幼崽。我去的时候,它正在兽舍里欢蹦乱跳地跑着,我给了它一个苹果,它就伸长鼻子冲我不住点头,饲养员说,它是在表示谢谢呢。 “小象死的那天,队里好多小伙子都哭了,我蒙头睡了一整天。”张耀华抬头望着远方,“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大象创造一切机会,让丽亚在我们这里能产子繁衍后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