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先生属于“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像他这辈人，建国以来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政治经验足够丰厚，学问一般都不太好。可学泰先生不，政治经验不足，学问很好。原因我不大清楚，大概是先生在政治运动中，中枪落马比较早，还在大学期间，就荣幸地被打成反动学生，进了监狱。

    有“反动学生”老底的学泰先生，原本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然而，圈外的人知道他，却是因为他有关游民文化的研究。其实，学泰先生研究的触角伸得很长，在文史两界，可以说，无所不及。

    先生爱写随笔，多产。由于背后有扎实的研究做后盾，写出来的东西几乎个个都显得厚重，有书卷气。一个平日耳熟能详的“大哥”，可以从文字考证，做到平话小说，游民帮会，再到市井风习。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说到八股文，则文章义理，章句分析，制度解构，一板一眼。在知识含量和见识见地两个方面，绝不逊色于现今谈八股的启功、张中行、邓云乡诸公。

    当然，学泰先生并不是个学究，对他来说，思想的表达，远比学识的圆通更为重要。只是学问把他的思想托到了更高的境地，站得高了自然看得远，能见人所未见，及人所难及。洪宪帝制和杨度的故事，是个差不多被说滥的题目，但是，到了先生的笔下，既不是以往单调的批判，也没有如唐浩明之类的翻案文章，字里行间，道破了个中帝王术和纵横术的现代内涵。

    像《水浒传》、《说唐》这样的小说，多少年来，人人看得心花怒放，只有先生结合殷商的人殉，和朱元璋的怪异的残酷，道出了流淌在我们国民性血液里的残忍心结。

    学泰先生在书中还写了“大儒杜甫”，那是先生的专长，我见识过先生在古典诗词上的功夫。不过，先生在说杜甫，其实也是在说自己，杜甫那弥盖夫妻、父子、友情、君臣乃至生物的大仁，据我的观察，也是先生所追求的。正因为如此，在先生所有的笔墨中，都弥漫着浓厚的人道主义气息。他看不得任何不把人当人，拿残忍当有趣以及践踏弱者尊严的现实，无论其中有什么样的大人物，有什么了不得的丰功伟业，甚至有什么文化的禁忌。

    学泰健谈，但也仅止于朋友之间的聊天，到了人多的地方，先生的表达就不那么连贯了。但先生有学问。不过，跟先生的为人比较起来，他的学问又不足道了。先生高大而不威猛，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比同龄人多不知多少倍的磨难，没有让他心硬如铁，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人眼里，他都是一介厚道的儒者，他的文字，就跟他的人一样，厚道，平易，亲切。读了，就像喝了陈年的女儿红一样，当时不觉得什么，过后是要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