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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琉璃厂旧书店,买过54卷本史料,重约10多公斤,这些书从古代的社会科学到天文地理,可谓包罗万象,集中国各种资料之大成。仔细翻阅后,发现了一大缺憾,几千万字的记载中,惟独没有留下中华民族发展史中对自然生态环境保护的历史资料。
在《中国水利史》的记载中,对中国海域的记载是没有的。在大禹治水的章节里,史料显示的也仅仅是描绘了他治水造福庶民的功劳。至于在历史上几次人为的黄河之患,如春秋战国时的秦始皇,掘黄河之水淹魏都(今日开封);北宋帝王为了保卫宋都(今日开封)的安全,责令水利官员改道黄河流向,酿成百万生灵灭顶于洪水等史实;史书作者也只是将笔墨倾注在帝王身上,没有只言片语论及自然与人失谐后,在生态方面造成的遗患。
中国几千年都处在农业社会的历史阶段,古人或许还无法知晓自然生态与人类生存的关系。但令人遗憾的是,在近代历史的史料中,笔者也没有从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找到“生态”与“环保”的字样。1938年6月,蒋介石强行在黄河流经的河南花园口处决堤,想以黄河之水阻挡日军南下。现代学者在评述这段历史时,只是将蒋氏行为纳入政治批判的范畴,没有一位学者,从环境保护的视角,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以及对后世的影响,作过精湛的研究——尽管从民国时期,我国各个高等学府,已开始有了生物学这门学科。
中国古代文明曾领先于世界上其他文明,18世纪的德国诗人歌德,曾有过这样的自白:“当我们还在树林子里生存的时候,他们(指中国)已经有了小说、诗歌了呢!”歌德在这里所言及的,只是我们灿烂文明的一个方面——我们长久地躺在这张跛足的床上打呼噜,却对我们文明之蚀视而不见。其实,早在一百多年前,同是德国人的恩格斯,就曾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有过如下的论述:“我们并不是像征服者统治异族那样,统治自然界;相反,我们的肉体、血液和头脑,都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
令人遗憾的是,从远古到今天,我们历代学者与科学家,虽然在其他学术研究中,有着优秀的成果和发明,但在生态学方面,少之又少。笔者翻阅了我国丰厚的各种史料,只发现了中国早期的学术著作《山海经》中,涉及了天、地、人之间相依相存的文字,由于其后演绎者众,多从玄学和巫术入手加以诠释,致使其误入歧途,被阉割掉了天、地、人三者相依相存关系的精髓。直到20世纪末,自然生态以及环境保护的字眼,才开始见诸中国的报刊。该怎么说呢—这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个不应有的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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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杂志上,柏席立写过一篇文章,很有意思—1948年9月北京解放的前夜,毛泽东与周恩来等领导人,离开西柏坡后曾到晋西北五台山驻足,并在寺院住持大师的陪同下,视察了五台山寺庙文物。当时寺院的告示牌上,写有以下两句醒世诗句:“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盼母归。”毛泽东驻足看后,连声赞叹:“好啊,贵寺做得好!”他转身对陪同的其他领导同志及住持大师风趣地说:“高僧是在慈悲为怀的立场上,恳求莫打三春鸟;而我们是从保护好鸟类就是保护好农业,保护好鸟类就是保护好人类自己生存环境的角度,规劝人们莫打三春鸟的。咱们是殊途同归,爱护生灵哟!”住持大师立刻双手合十道:“美哉,您大慈大悲,恩及羽灵,定将福荫天下,苍生幸焉!”
毛泽东在五台山上的一席话说得虽然好,只可惜这一理念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并没有被纳入国策之中。比如国人皆知、发生在1958年的全国捕雀运动,仅仅上海市的第一次战役,3天中(4月27日至29日)就捕杀麻雀8.8万多只,捣巢取卵近26.6万个。到该年年底,上海掀起捕雀第二次高潮,因为当时不是鸟类的产孵期,无雀卵可取,又捕杀了59.8万只麻雀。这只是一个城市的记录,要是把全国捕杀麻雀的总合加在一起,怕会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
我在《走向混沌》一书中,描绘过我在北京京郊捕雀的实景,当时我已被划为“阶级敌人”,但也被勒令参加捕雀的“人民战争”。从北京市内到边远郊区,到处敲锣打鼓,上房捣窝毁巢,对麻雀施行灭门九族的围剿。事隔多年,我接到四川一名老年读者的来信,他在信中说,消灭麻雀首先开展于四川,然后向全国传经送宝。在巴蜀的捕雀高峰期,燕子与其他翠鸟纷纷坠地。不仅仅是麻雀蒙冤归西,一时间,天空中没了任何飞鸟的身影。不仅麻雀,川蜀各种翠鸟皆成笼中之物或盘中之餐,其情状之惨烈,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其实关于麻雀与人类生存的利害关系问题,历史上并非没前车之鉴可寻,据《知识的批判》一书记载,早在1774年,普鲁士王朝,就曾有过捕雀之举,当时国王认为麻雀有害农业,下令每捕一只麻雀者奖励6个芬尼。待等麻雀在普鲁士绝迹之后,发现无飞鸟则百虫肆虐农园。在没有办法医治虫害之际,只好又花钱从国外买雀种回来。我们没有接受18世纪普鲁士的历史教训,一时之间几乎使一切飞鸟绝迹,不是挺可怕的一件往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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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新中国成立初期,1954年时,北京、天津、哈尔滨、石家庄等城市的青年,主动请缨去北大荒开垦千年沉睡的草原。当时我作为一名年轻的记者,也热血沸腾地先后两次追随拓荒队的足迹,踏进“天苍苍野茫茫”的处女地。那里的天然茅草高过胸膛,加上沼泽连片,真可谓自然王国。我的记忆里,狼、狍、狐、野猪,各种色泽的翠鸟,自由自在的鱼类……总之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当时,在这个动物王国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北大荒沼泽中的傻鱼。垦荒队员秋天下水摸鱼时,那里的鱼因从未被人捕捞过,不知躲避,为了寻找热源,硬是往你腿上撞。垦荒队员们戏谑地说:“我们哪里是下水摸鱼,是鱼在摸人!”这个有趣的镜头,典型地勾勒出那片草原的原始肖像。
今天回忆起那些愚昧的时日,最让我感伤而又动情的,是春、夏、秋三季,在无边无涯的大草甸子上,在天鹅的栖息地,当上千名垦荒队员进驻后,成了天鹅的墓园。天鹅蛋成了垦荒队员改善生活的美餐。有一年,一位高级领导同志前来视察垦荒队,北京来的垦荒队员捡了半桶天鹅蛋送给他。当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是对生态环境的一种破坏甚至犯罪。我们对自然环境的生态学知道得太迟太迟了。
待我们真正认识了自然与人类的关系时,为时已经很晚。大梦苏醒于改革开放年代之后。翻阅一下报纸和书刊,可以看出在改革开放年代之前,生态与环境保护问题,一直是个空白。那时的报刊文章一直在为“高耸入云的烟囱,冒出七色的炊烟”高唱赞歌。对自然生态学的久久无知,致使今日中国的生态恶化,成了生存与建设中的焦点问题。
黄河出现多次断流,长江在污染中呻吟,沙尘暴肆虐北部城市之后,一直弥漫到中原地区。这是中华有史以来从没有过的惊人记载。时至今日,生态环保问题,已经到了燃眉时刻,有识的国人无不为此而汗颜。我们过去的地理书中,总是称“中国地大物博”,而今,在滥砍、滥采、滥挖、滥毁的破坏中,我们已沦为“地大物薄”的国家了。这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事实。
上个世纪90年代末,我在美国曾与一个地质学家交谈。他是个中国通,谈到中国的生态环境,对我说:你们在吃老本,不知立新功。我当时很想反驳这个美国佬一下,可是找了半天理由,竟然感到语塞。我们今天有13亿多人口,仅仅解决当前人口的穿衣吃饭问题,就够忙活的了,何以积蓄自然资源以利将来!
时至今日,我们终于对自然生态与人类相依相存的关系,开始了真正的自审自识。近些年来,连连见诸报端的拯救自然生态之举,正在形成国人的共识和行动。退耕还田,退牧还林……以及出台的一系列惩治污染的律条,正在强力地推行和落实,这是我们弃旧创新的开端。虽然艰难,但我们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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