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末回首,哪些人的面孔,让我们无法忘记?
是这样一些小人物。他们为公共利益而奔走,时时对权力保持警惕;他们总是对生命充满尊重,他们永远对民生怀着悲悯。他们是独立思考者,他们是推动问题解决的践行者。
他们并非高官,也非明星、巨贾。在现世的价值评判体系中,他们并非成功者,甚至都有些另类和边缘。
看起来,这些人多半并不“和谐”。他们不肯安分守己,喜欢打破表面的宁静,对许多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指手画脚,惹是生非。在许多人眼里,他们是不受欢迎的。
但是,他们的举动,却无一不是指向真正的“和谐”之路。
肖启伟:一年换三家医院
本报记者 朱丽亚
“他已经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新电话。”一家民营医院的接线员在电话里告诉记者。这家医院地处重庆郊区一偏远小县城。
十几天前,因实名举报“医药回扣”而被卫生部部长接见的医生肖启伟,离开了他今年落过脚的第三家医院,去向不明。
肖启伟,原为四川省开江县人民医院外科主任,今年3月1日,在有关领导的暗示下,他从原单位内退,在57岁时背井离乡,接受了山东济宁一家民营医院的邀请;不到5个月的时间,他又来到重庆一家民营医院工作,而这次时间更短,只有一个多月。此后,肖启伟再次跳槽,去了重庆小县城里的这家民营医院。
肖启伟本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和可以预见的安稳舒适的晚年,却因为看不惯药品回扣,于1998年开始走上了一条漫长的举报之路。2005年,他的举报掀起了一场席卷四川省医疗界的“反腐风暴”,128人被查办,涉案金额近千万元,一批医院院长、处长、科长落马。
今年年初,22个部委联合起来,利剑出鞘,痛击商业贿赂。实际上,这几年来,公众对于作为医疗系统内商业贿赂行为代表的“药品回扣”,早已不再陌生。打开Google网搜索“药品回扣”这几个字,结果多达58万余条——许多地方都有被曝光、被侦破的药品回扣案,关于“医药代表自曝药品回扣黑幕”、“药品回扣形成原因之我见”之类的新闻也在今年层出不穷。
肖启伟曾在做客中央电视台“央视论坛”时说,我举报药品回扣的历史长达8年。全国的医生是200多万人,加上护士是600多万人,大家都知道药品回扣这个事,但能公开站出来举报的,据我所知,很少。这么多医生集体收受回扣,却不出来举报,面对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都不吭声,这是一个悲剧。
挺身而出的肖启伟在这场打击商业贿赂的大潮中,成了医疗系统的一面旗帜。而他的名气,他的被卫生部部长接见,他的被媒体追捧,都不足以改变他个人的命运。不知道肖启伟本人是否知道,他在一些人的眼中也有着悲剧色彩。
有人撰文称:“2001年,肖启伟第一次匿名举报,最后不了了之;2003年第二次举报,材料竟然转入医院……显然,在肖启伟伸张正义的道路上,有着数不清的‘敌人’,既有现实违规者,也有上级管理者、监督者,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因此,无论肖启伟付出怎样的个人努力,他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可以说他越是努力,结果就越是可悲可叹。事实上,肖启伟就是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除了将自己以及支持者逼入一种尴尬和绝望的境地,不会出现其他结果。”
肖启伟所经历的漂泊的2006,仿佛在印证这个预言。
据说,肖启伟离开山东那家民营医院的最深层次原因,是“药品超市”的失败——肖启伟在该院筹备开设药品超市,价格与社会药店一样。在他实际操作后却发现困难重重:购进同样数量同样牌子的药品,医药公司给公立医院的价格最高,民营医院的次之,社会药店的最便宜。肖启伟说,因为民营医院的进药量不如社会药店,要想享受同等价格就必须缴纳一笔不菲的费用。而公立医院的进价最高则制造了虚高药价,提供了暴利空间,也给了医生拿“回扣”的机会。
因为联系不到本人,记者无法得知肖启伟最近一次离开的原因。只记得肖启伟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谈起自身遭遇时出语惊人:我这个“举报分子”离开医院后,大家可以更放心地拿回扣了。
现实真的如此悲观吗?回扣是否还在继续进行?
父母在重庆一家三甲医院工作的王先生含蓄地说:“感觉这两年政策变化很快,因为明年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我父母所在的医院今年总是想办法发钱。”
某药厂办事处经理说:“每个厂家的操作模式不一样,反商业贿赂行动开始后,市场容量变小了,因为清理了大处方,滥用药尤其是滥用抗生素比以前少了。”
肖启伟也一直强调:“不要单纯把矛头只指向我们的医生和医院,这是个体制问题。医药黑幕的根源是医疗的垄断性过高,中国95%的医院是公立医院。公立医院与背后的官员、医药监督部门、物价审核部门、药厂、药品招商部门组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相比之下,老百姓成了弱势群体。法制建设的不健全,也是导致医药回扣盛行的原因之一。”
要彻底打破行业的潜规则不仅需要先知先觉者,更需要依靠法律和制度建设。肖启伟在回忆与卫生部部长高强面谈时曾说:我认为作为一个举报人,我没有这个职责去惩处,但是我有这个责任把卫生行业医药腐败的问题揭示出来。或许这就是肖启伟“8年抗战”最大的意义。
某报记者戴丹今年9月曾与肖启伟面谈,当时肖启伟表示,他最想做的,就是把曾因举报医疗系统回扣而受了委屈的医生聚在一起,再多做点什么。本报重庆12月25日电
张曙:我举报的医院评上了先进
本报记者 李润文
“我还在继续搜集药品回扣的证据,我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安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医生张曙日前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
作为医院的一名“叛徒”,10年来他一直坚持反对药品回扣,今年他自曝家丑,向媒体讲述了药品回扣内幕。
今年6月,在接受本报采访后,单位领导找张曙谈话,认为他向媒体揭丑,对医院工作有干扰,也影响了医院的形象。一个多小时的谈话,“既是协商,又是要求”,领导希望他不要再接受媒体采访。
而张曙没听领导的话,还是接受了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的采访。最后,“领导也没说什么”。
坚持反对药品回扣10年,把4.5万元药品回扣捐给了贫困学生,收集证据举报,但不针对个人,对于他的这些举动,许多人认为他敢讲真话。有单位同事在网站上留言,支持他的行动,以前反对过他的同事再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张曙这样解释个中原因:“他们以前觉得我是为个人私利,看我坚持了10年还这样,就看出我并不是为了私利。”
一些医生看了关于张曙的报道后,受他影响,也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和他一起揭露药品回扣的内幕。一些医生和药剂师还告诉他一些药品回扣内幕,并帮他收集新证据。因为在他向媒体举报后,就再也没有人给他送回扣,他搜集证据的难度较大。
就在张曙自曝家丑时,单位发生的两件事情让他很不开心,一是安徽省卫生厅授予他们医院“医德医风示范单位”称号,二是他们医院从正处级升至副厅级。
“我从本单位搜集了大量药品回扣的证据,我们单位却被评为医德医风示范单位,这不是很滑稽吗?”张曙说。
在单位升级之前,组织部门到单位考察干部,他亲自找了考察组,递交了实名举报材料,认为有个别领导有违法违纪行为,他们在医院组织收受药品回扣,“有病”在身的干部是不能提拔的。然而,被他举报的干部还是顺利地升了官。组织部门告诉他,回扣是全国都存在的问题,他的说法证据不足。
张曙认为,在他举报后,药品回扣还像以前一样严重,卫生部门不但没有整改自身存在的问题,还采取其他措施,向媒体“公关”,让媒体播发一些现在看病已经不再难的新闻专题,甚至向他们单位授“医德医风示范单位”的称号,制造舆论,掩盖自身问题。
一次在接受某媒体采访时,张曙展示了他搜集的药品回扣证据,但报道中却没有这部分内容。此后,安徽省卫生厅监察中心负责人在接受该媒体采访时认为,张曙反映的开单提成现象的确存在,但张曙不提供证据,无法调查。而一位专家在该媒体上发表意见认为,没有证据的事情无法确认,是无法追究的。
看了该媒体的报道后,一些采访过张曙的记者也埋怨他,为什么不出示证据,难道他以前说了假话。这让张曙很生气,他认为自己被愚弄了,卫生部门收买了媒体。
时隔半年,张曙对医疗卫生系统的腐败又有了新的认识和看法。
对于鼓励民营医院和公立医院竞争,张曙并不看好,许多民营医院技术力量薄弱,搞承包,聘请医生,花许多钱做广告,还要上税,成本明显高于公立医院。在这样的情形下,怎么能减轻病人的负担呢?而卫生部门明明知道一些民营医院弄虚作假,却听之任之,无所作为。
在他看来,医生、医院、药厂在这个药品回扣的漩涡中都是受害者,卫生部门才是真正的受益者,医生是医德问题,而卫生部门却是腐败问题,整治医疗腐败最大的阻力来自卫生部门。
他对医疗改革顺序的希望是,先解决卫生系统的腐败,再解决医生的医德问题;希望社会能尊重医生的劳动成果,政府加大对基层医院的投入。
张曙觉得自己的叛逆行为对推动医疗改革的作用不大,但他会继续坚持下去。本报广州12月25日电
马军:挑战33家在华污染的跨国公司
本报记者 蒋昕捷
“如果把马军和姚明、章子怡的头像一道印在北京街头的广告牌上,大多数路人都不知道他是谁。”2006年5月出版的美国《时代》周刊中写道:“但知道的人会说,中国需要像马军这样的人,而且对这类人的急切需求远超过一名体育巨星或一位电影明星。”
被称为“环保斗士”的马军今年在网上绘制了一幅“中国水污染地图”。这幅“地图”将环保、水利、海洋等部门的统计信息汇总成数据库,公众可以就此迅速检索到全国31个省级行政区和超过300个地市级行政区的水质、污染排放等情况。
比如在一幅地表水分布图上,北京居民会惊讶地看到,主要流经北京八大城区的北运河水系基本都是劣五类水质,连“做景观用水的资格都没有”。
此外,“地图”上还开列了2800多家污染企业的名单。10月,有媒体从中发现了“上海松下电池有限公司”、“长春百事可乐公司”等跨国企业,于是一篇《33家跨国公司在华污染调查》的报道让马军和他的“地图”备受关注。
马军本人更关注跨国公司的态度,他觉得上述名单在各地环保部门的公告上都有,被曝光的企业早已知晓,理应有所回应。让马军纳闷的是,除雀巢公司声明善后手段并发布后续检测报告外,其余跨国企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均使用了“疏忽”、“巧合”、“意外”等字眼。
后来,一些跨国企业找到马军交涉并告知:“相比之下,中国企业造成的污染要严重得多,先管好自己人吧。”
马军开始反思,为什么这些宣扬“花园式厂房,管理体系全球一致”的跨国企业敢于违反最基本的环保法规?他觉得除了执法不严之外,更重要的是这些企业尚未在中国感受到来自公众的压力。
有网友在看了媒体报道后评论说:“外地的企业污染环境,跟我有什么关系?东西能用就行。”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上述报道被国外媒体转载后,一些在华企业的母公司直接找马军了解情况。马军说,在国外,如果一家企业被公众认为不能承担社会责任的话,其销售业绩会明显受到影响。这迫使企业在年报中都要以大篇幅介绍履行社会责任的情况,而在中国似乎还没见到跨国企业推出类似的“中文版”报告。
在一次次交锋中,马军越发觉得,水污染控制,首先要解决机制问题——要加强执法,突破利益关系就必须强调公众参与。
马军把制作“地图”当成一次尝试,他想知道针对水污染,公民能了解到什么程度?让马军感到欣慰的是,来自各地越来越多的朋友开始在网站留言中讨论水污染问题。
上海某镇的一位居民在留言中写道:“镇上有一家外资控股的啤酒厂对本地水域排污严重,河水已成了酱汤色。镇水厂因为水质恶劣,已无法向本地居民供水。但该啤酒厂是本地创收大户,镇政府吃喝开销、旅游甚至丧葬都由该厂赞助。上面检查组一来就有人给厂里通消息,于是全厂职工休息,自然也不会排污……”
马军坦言,公开的目的不是为了搞垮企业,而是希望公众的压力能迫使企业承担起应尽的职责。
“依靠公众,改变目前自上而下的水资源管理体制,代之以自下而上的管理体制……应该是解决中国水危机的最终途径。”实际上,依靠公众参与的想法,马军早在1999年就写入了自己的《中国水危机》中。
2005年9月,“开发派”与“环保派”激辩怒江建坝一事,马军作为主要执笔人写了一封《民间呼吁依法公示怒江水电环评报告的公开信》。他在信中提出,大型项目的决策必须有适当程序,如果只允许一方主导决策,必然导致其自身利益最大化,并表示反对没有一个公示或征求公众意见的程序。
不过,马军这个长期坚持的观点还是遭到了反对派的批评。中国水力发电工程学会副秘书长张博庭以笔名“水博”撰文,质疑马军的“水资源专家”身份,称其为“伪环保分子”、“制造反坝谣言的专家”。他质问马军:“中国大型工程哪个公示过?‘神六’上天了,有没有公示?怒江的环评报告700多页,就像一本厚书,怎么公示?”
马军坦言,后来的争论让他无力招架。“都是普通人,看到这样的文字心理上接受不了。”不过,他依旧坚持,在发展和环保之间,只有了解了真相的公众才能决定最终的平衡点。“与‘神六’上天不同,建坝更直接关乎人的利益。”马军说。
2006年12月9日,马军被7部门联合授予“2006绿色中国年度人物”称号,评委会的评价是:“他对中国水污染预见性的关注,为现实所验证;他对信息公开机制的创新,为公众参与环保创造了新的模式。”
而曾经与马军论战过的“水博”对此颇不以为然。他撰文认为,“唯生态论”的马军当选绿色中国年度人物,“其效果不可能是保护生态环境,而是阻碍了中国社会的发展”,不过他同时也认为“如能就此引起民众对我国环境问题的深层次的关注,未尝不是件好事。”本报北京12月25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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