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割据非天意，霸主并吞在物情。N多年前，杜甫站在夔门前作此诗篇时，定料不到后人会将唐之景象与文气，拘束在宫闱之内，具象为庞大的胸脯与队列。二张在批评声中，一再惦记唐及唐后一段岁月里客观存在的“胸大”，却好像忘了，那个无论盛或乱的时代里，胸大之余，胸怀也大。否则，留不下史上那番大开大合的气象，留不下李太白与杜工部那些高远而洒脱的诗篇。可惜，一位拥有了公众巨大期待的导演，一位占有了几亿元投资的制片人，却只醉心于还原大胸，而无力还原那个时代的大胸怀。

    谁不知道那“大胸怀”比“大胸”更接近电影艺术的至臻境界呢？其实，谁也不傻。所以，真实的逻辑也许是这样：因为在还原“大胸怀”上无计可施、乏善可陈，所以只好致力于还原“大胸”，以及铺张的色彩和团体操式的队列表演。技术上的强势，是为了掩饰非技术层面的弱势。而商业上的强势，虽可以借以形成一种蔑视非议的霸道语境，但那一叶障目的时代，毕竟早已东流入海不复回。

    感谢贾樟柯。他用一种近乎冒失的举动，抛砖引“石”，诱外表华丽的强者终于展露出脆弱的心室。贾樟柯用来挑战张艺谋、张伟平的某些言辞，也禁不住缜密的推敲。但二张那不屑一顾、居高临下的姿态，则已经超出了艺术家争鸣争宠的范畴，甚至越过了文人相轻的心理困局，而透露出一些值得警惕的苗头。市场经济时代里，文化市场上的一城一地一隅之争，允许以强胜弱，也允许尺度不同、各走其路，但在文化观念的交流层面，平等以视，是语境健康所必需的基本前提。对于二张向小贾发送的那些言论，是赞是弹，可见仁见智，但那番姿态，恕旁观者不能娇纵。

    赢得了大投资和高票房的张艺谋，正在失去作为中国电影旗帜的胸怀。如果这就是当下最真实的张艺谋，我们不免担心，他如何胜任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的执导重任。鸟巢之内，不该是一类风姿，个人喜好，而应是气象万千、姹紫嫣红，更不应该是一门之见、一家之言，而应是兼容并蓄、海纳百川。没有人担心鸟巢内的张艺谋缺钱、缺物、缺人，也没有人要求那场演出必须兼顾各流各派各家各角，但他身处创作团队的枢纽，可以胸平如镜，却不可缺少领军者必备的大胸怀。

    霸道也是一种脆弱。以“二张战一贾”作为2006年的文化结尾，偶然中或有必然。你看那年初骤火的郭德纲霸不霸道？上一个冬天里，他还在鄙夷圈内百态，不齿于电视穴风，可这一个冬天里，他已经入门入流入俗，上电视比谁都腿儿勤。你看那争夺孔子面相、屈原故里的地方官员们霸不霸道？争揽声名入怀以备牟利，是因为怀中空空，缺少为官一任、造福乡里的其他可选可用可靠之路径。你看那陈凯歌对做馒头的胡戈霸不霸道，冯小刚对做采访的记者霸不霸道？2006年，两位名导，各挟一大片，都完成了票房指标，都招了点骂，都动了点怒，时下都偃旗息鼓。那耀眼的大制作留下了什么？和老谋子一样，不过是一曲自恋，一腔霸道，一声叹息。

    恨亦是爱，聚亦是散，喜亦是悲。杜甫在促狭的夔门前，看到的是宽阔，吟诵的是浩淼之气。二张在汹涌的票房前，看到的还是汹涌，捍卫的是把江河湖海归入一囊的霸气。钱可以把钱包撑满，霸气不可把心胸撑满。满眼都是菊花，就看不到菊花了。满眼都是金黄，就色盲了。张艺谋可以在个人的审美观念上追求满，但他和另一位志同道合的张先生，最好在从艺和为商的心境上，多留些白。

    可惜，脆弱之所以为脆弱，就在于它受不得指责。压力越大，棒击越多，霸道的外衣越坚硬。这么推理下去，我们不担心2008年的那场盛会能否成功，倒是担心那个秋天里，咱们的老谋子，又一次心绪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