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以为陈染是一个十足的书生,是不全面的。她固然很林黛玉:很瘦很瘦,小尖脸,大眼睛,走路弱柳扶风,敏感到无微不至。但是她也兼备薛宝钗的圆熟和机敏。在神经质之外,自有一种处事的练达——会圆场,会逢人只道三分语,会随和与超脱。 有一年春节,几个朋友去看评论家雷达,也叫上我。陈染就住在雷达楼下。我想也没想,很兴奋地给她拨个电话。她先问你在哪儿?我说就在你楼上啊,雷达家里。她听了立刻说也要同来拜望。她执意来了,还拿了过年的礼。雷达倚老卖老,笑道:陈染咱们楼上楼下住这么多年,他们不来,你是不会来看我的!陈染连说,早该来,不敢来!亏得徐虹打了电话。但是我分明体会出另一层意思:既打了电话,她也不好不来。其实她根本是懒得交往的,自顾自的,也无求于人的。雷达在文坛举足轻重,能量大得很。按陈染的话说,一到评什么奖,来他家拜见的人总不断。但陈染不需要。她来是因为兴之所至,随和着大家热闹,也因为深谙世俗客套。她的礼数后面藏着原则和身份。 陈染评价一个人好,常常说“这人挺舒服的”。她说起刘震云,“刘震云这人挺舒服的”。她也说起楼上的高洪波很客气,“高洪波这人挺舒服的”。她说起铁凝,也说“铁凝这人挺舒服的”。但有一些人,她很不以为然,只是话到嘴头不多说。她的原则似乎是只说谁好,而不说谁不好。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说起什么人什么事,感叹道:人家要生存,人家要社交,人家要想方设法,我太理解了!她把重音放在“人家”上,带着京腔。话虽没有不动听,但多少有几分轻视和无奈。她出名在上世纪80年代,那时候是“文革”后的文艺复兴,作家和批评家是严肃的,有道德感、责任感和使命感,彼此对文品和人品也都认同——那是她的繁盛时代!现在,以她的眼光看当下许多作家,很有些繁华过后前辈看晚辈的意思,同时也搀杂了对世风的感慨。她见繁华见多了,情况尽收眼底,心里全明白。 我跟她是交过一些心的。有一次在路上,我开车,她漫不经心地说,你还且折腾呢!我已经学会“顺应”了。 以前的陈染,是颇为反叛的,特立独行的,像一个瘦弱的战士。按王朔的话说,我记着你那时候梳一个爆炸式,不大理人,还挺能喝酒。到了新世纪,陈染已经学会了规律的生活。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散步。她养了一只狗名叫三三。“我每次喂它骨头,都把肉剔下来,用手一点点捏碎了。”她过早地进入了老年生活。 她当然也试图把她的洞察与聪明运用于社会生活,努力去适应、去参与,努力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但总难免踉踉跄跄,力不从心,“感到很吃力”。有一次她出席一个饭局,唐突地先走了。她的雷达敏锐地开着,她的原则又不肯让步,看看局面不对,就常常先走。她用逃跑的方式回避着世界,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她周围像有一道金箍棒画的圆环,圈里面是安全的。但她有时候又那么不甘心,偶尔遛达到圈外来。然而看见风吹草动、情况异常,又赶紧掉头跑回去。她在两极间艰难地徘徊,终于没有找到很好的解决方法。 逃跑,或者叫作回避,是她的真经,她也以此教育我。我说起一些人,用了“霸道”二字。她说,躲开罢!不必打交道,但也不必逗起他们的火儿来。我认为她是高明的,体面的。 重新翻翻《凡墙都是门》、《与往事干杯》、《私人生活》,时隔20年,她的作品一点不过时。字字发着暗金的光芒,具备真正品质——它们无疑是当代文学史中女性写作的标高。但是时代迅速往前走了,走到了她所不认识的流段。如果说一个人的创造力,与他(她)跟世界的冲突成正比的话,那么她的“顺应”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在时代大潮中,很多人迅速调整了姿势,坐了顺水船。她是宁可站在岸边,不肯随便走的。或许正因如此,她才是不打折扣的陈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