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乡长

    1月15日下午，坐在炕上，民勤县西渠镇火坎村二社侍育运的妻子正在和他唠叨着春耕开支和孩子学费的事，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妻子站到了地上。

    2006年全家少种4亩多地，相应的少了4000元的毛收入，日子变得吃紧起来。俩口子反复盘算，如果留够春后的籽种、化肥钱和两个孩子的学费，过年就紧紧巴巴；如果过个宽裕点的春节，孩子的学费或化肥钱又没了着落。

    临近春节，在火坎村二社，感到有些难心的不光是侍育运一家。全社19户70多口子人的日子，因为村西头那口机井的关闭变得捉襟见肘。

    井是根据县上关闭机井的整体部署而被强行关闭的。在“有水便是良田，无水便是荒漠”的民勤湖区，关闭机井便意味着减少耕地面积。那口井的关闭让全社人均少了1亩地。

    在棉花、茴香等农副产品市场价格走好的这两年，少1亩耕地等同于少1000元左右的收入。侍育运说，“这个老百姓不是不明白。民勤自古有‘水和老婆不让人’的说法。但没有办法啊，我们不能看着民勤的风越刮越大。”

    那口井离侍育运的家不出800米，他是看着新机井出水的。关闭机井的那天，侍育运早早赶到了井旁，很快，全社老老少少都到了。“眼看着井被封掉，心像刀扎一样，年岁大一点的，眼眶里都含着泪，但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在此地任过乡长的民勤县扶贫办副主任崔永德目睹了那一揪心的场面，他为老百姓的善良所打动。

    进入河西走廊，从武威出发，经民勤县城，往东北100多公里方能抵达西渠镇火坎村。那里原本是中渠乡所辖地界，民勤绿洲的最北端，离腾格里、巴丹吉林沙漠的汇合处不过几千米。由于沙化严重，村民纷纷外迁，中渠乡人口锐减，被撤并入西渠镇。走在被遗弃的村庄中，崔永德自嘲是中渠乡的“末代乡长”。

    拯救计划

    “末代乡长”搞扶贫。对于民勤县关闭机井的情况，崔永德心中也有一本账。因为关闭机井农民耕地减少，相应的直接收入变少，再者，绝大多数机井是农民自己凑钱打的，一口井，少则七八万，多则十几万元。现在响应政府的号召关了，并没有得到补偿。

    民勤县水务局副局长田国兴证实，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受“以革命的精神搞农业”思想指导，加之上游地表水减少，民勤人开始打井取水，发展灌溉农业。随后的十多年里，民勤的机井达到1万多眼，占到全甘肃机井总数的四分之一。耕地面积随之扩大。

    打井灌溉让民勤的农业经济得到了长足发展，农民生活水平随之改善。但打井带来地下水的严重超采，大田漫灌又形成有限水资源的浪费，地下水位急剧下降，生态随之恶化，大批植被枯死。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民勤湖区，拿个铁锹，几铁锹下去，水便会溢出来。水草旺盛的地方，甚至用手都可以刨出水来。仅仅二三十年后，芦苇摇曳、野鸭成群的景象不再，硕大的青土湖变成了茫茫戈壁、盐碱地。一脚踩下去，满是冒着白烟的干土。

    与此同时，民勤绿洲的人口由上个世纪初的五六万人增加到世纪末的30万人口。生存需要水。而民勤上游地表来水，只有一条石羊河。为了多分些石羊河的地表来水，民勤人和同属武威的上游凉州区的老百姓曾经争争抢抢，水事纠纷不断。上世纪60年代一度出现县长、水利局长动员农民手持炸药包要炸上游水库的悲情。更有甚者，自己人打死自己人，放在分水处相要挟，争取多分水。

    血的代价也没有换来上游来水的增加。因为上游的人口也在增加，上游农业生产同样需要水。从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石羊河流入民勤的水量每年以1000万立方米的速度在减少，平均10年减少1亿方水。争不来水，民勤人只好把攫取的目光投向地下水，打井的脚步没有停止。

    “1万眼机井打断了民勤人民的生命线。”曾有甘肃省的领导这样评价民勤人的打井行为，民勤人对此不否认。就在这五六年，在“决不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的呼声中，民勤人彻底醒了。

    近4年，民勤累计关闭机井1087眼，仅2006年，关闭机井500眼，压缩耕地6．2万亩。“不光是沿风沙线的机井，绿洲内、各类农场拥有的机井也要有计划的关闭。”尽管压井的难度越来越大，但民勤县县长卢小亨依然表示，到“十一五”末，民勤至少要关闭5000眼机井，确保绿洲内的机井不超过6000眼。“这一目标毫无回旋余地，再难也要上。”

    关了机井，大面积压缩了耕地，农民的收入如何保证。民勤县委、县政府的领导陷入保护生态和发展生产的两难境地。

    “不能太亏了农民！”有着多年基层工作经历的民勤县委书记谢治国以此为参考标准，和县委、政府一班人制定着自己“拯救民勤绿洲”的计划。关闭机井的同时，民勤县实施“禁止打井、禁止开荒、禁止放牧”的“三禁”政策。与之相配套，民勤大力压缩农业人口、压缩高耗水作物、压缩传统农业，大力推进产业结构调整，全县粮经草比例由“九五”末的59∶38∶3调整为目前的37∶45∶18。“十五”以来，全县共退出沿沙区耕地15万亩，压缩高耗水作物面积26万亩，年实现综合节水1亿立方米。

    “根本出路在节水。”中共甘肃省委书记陆浩的这一评断，谢治国是认同的。但当下他还要考虑的是如何在节水的同时为农民增收。大力发展“多采光、少用水”为特征的日光温室产业，路子是看到了，但现实的难度是，建一个温棚需要2万元左右投入，是一户农民四五年的积蓄，大多数农民有顾虑，政府要推动，就要补贴。一个棚补贴6000元，1万个就是6000万元，这对一个年财政收入不过300万元的县政府来讲，是个不小的难题。但2007年，民勤县日光温室的推进计划就列了1万个棚。计划有了，钱还没有落实，“但这项工作还是要推进，因为它节水增收。”

    有资料显示，在民勤，一个日光温室占地1亩，用水是大田种植的二分之一，收入可以是10亩地的总收入。

    为钱发愁的县长、县委书记，特别企盼正在论证的“石羊河综合治理项目”尽快上马。“民勤已不是民勤的民勤，甘肃的民勤，民勤生态的恢复仅靠民勤人的力量也是不够的。”

    功臣还是罪人

    从石羊河的上游出水口走到石羊河的末梢，再从石羊河的末梢回到源头，流域协调发展的思想正在沿着这条内陆河流淌。

    武威市天祝藏族自治县的哈溪镇，是石羊河上游的上游，平均海拔2000多米。出生于此的扎西旺杰原本是马背上长大的汉子，石羊河里淘过金，大西南地区闯荡过，可如今极为精心地在日光温室里种植着人参果。他笑称：“藏民种植人参果，就像小伙子要绣花。”和他的大棚紧挨着，一座座温棚里，不少原本在山上放牧的藏民下乡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我们要响应政府的号召，退耕还林还草，否则，上游滥砍乱伐，过度放牧，石羊河的问题就会愈发突出，民勤的沙化会更加严重。”扎西旺杰说，这已成许多藏民兄弟的共识。

    顺流而下，凉州区张义镇的日光温室也是一座接着一座。寒冬季节，温室内阳光明媚，温暖如春，人参果挂满枝头，黄瓜、青椒绿得可人。仅仅在两三年前，这里的农民还不知道人参果长什么样，这里数十万亩的土地上没有一座温棚，人们依旧习惯种田割麦子，放养打柴，日子穷得叮当响。面柜里无面，粮仓里无粮，小伙子娶不上媳妇，老汉们背着墙根晒太阳。

    老百姓都承认，武威市委书记张绪胜的到来，让这里变了样。多次外出考察，多次实地调研，张绪胜和武威市委决定以张义镇为样板发展高效特色农业，一来保护生态，二来脱贫致富。

    市委、市政府良好的愿望，一开始并没有得到老百姓的响应。一次次督促、一次次补贴建起的日光温室要么空空荡荡，要么种着白菜、洋芋。原本脾气温和的张绪胜忍不住还是发了火，就地宣布撤换3名乡镇干部，这一工作才得以有效推进。现如今，张义镇建有日光温室2198座,年产值已超过6000万元，一箱箱优质的人参果空运到全国各地。

    “节水治沙决不仅仅是民勤人的事，全流域要动，石羊河的综合治理也必须多管齐下，统筹考虑。”武威市的人不仅在说，同时在做。为“南护水源，北治风沙，中保绿洲”的战略目标，他们马不停蹄。他们同样企盼石羊河综合治理项目的上马。

    有位市级领导曾由衷地说：“如果两大沙漠合拢，民勤绿洲消失，我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关井压产作为一项势在必行的策略，民勤县实施责任考核。相关责任人时常到一线查看。

    ▲由于极度缺水，来自土地的收入有限，甘肃中部干旱地区的农民多选择外出打工补贴家用。

    ▲秋后放羊是当地农民的习惯。但这一粗放的增收方式，在民勤县已被全面禁止。

    ▲青壮年外出打工，妇女和儿童成了土地劳动的主力军。

    ▲民勤县红崖山水库曾经一度因上游来水偏少，水位急剧下降，用于旅游的船只纷纷搁浅。

    ▲西部干旱地区受经济条件所限，有些农民家里盖得起房子，盖不起院门。

    ▲以水定产，水浇地对农民越发显得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