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单听徐小斌的声音,会以为她是一个20岁的少女。而见了面,却发现她成熟饱满如伊丽莎白·泰勒。她冬天烫着发,穿一件质地优良的呢大衣,披肩必定是孔雀毛一般的迷幻颜色。她说话眯着眼,带一点神秘,让人想起吉卜赛族里擅长占卜的女巫。有一次吃饭,她披风带雪来了,进门就像前苏联电影里的女主人公一样,跟朋友们拥抱,叫亲爱的。在座的张颐武笑道,你们瞧小斌像不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要追随丈夫远赴西伯利亚!我们笑得嘎嘎的。这帮人跟她说话都极其随便。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很女性化的活力。我开玩笑说她“可以恋爱到80岁”,她也认,也不生气。 她内心深处仿佛有一种对魔幻的崇拜,又带着女性的偏执和刻毒。这些看看她的小说就知道了,因为文章往往是一个人的心理图解。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她写的《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敦煌遗梦》、《双鱼星座》都是这个调子。长篇小说起名《羽蛇》,也颇有一种神秘意味。她写《德龄公主》,把一个在慈禧身边伴君如伴虎的女孩描写得彻骨得透,绝对“下得去狠手”。有一次她跟我说,她喜欢埃舍尔的画:一对僧侣上楼,另一对僧侣下楼,但是上下楼的僧侣实际上是同一队人,界限的消失使貌似对立的两极融合在一起。她也喜欢巴赫的《音乐的奉献》,利用“无限升高的卡农”,即重复演奏同一主题,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使得结尾平滑地过渡到开头。我认识她至少有10年,一次一次慢慢跟她深谈下去,会发现在所有的神秘外壳下,她其实是伤痛的。她的世俗伪装把她的创痛包裹得异常完美。 她曾经对我说,童年记忆尤其是阴暗的记忆对于一个儿童几乎是烫伤的烙印,它开启了孩子的天目,使他们能够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一个隐性世界。“比如博尔赫斯、荣格、普鲁斯特。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也是一个”。她自己的长篇小说《羽蛇》里也有类似的情节:一个小女孩被她母亲忽视和厌弃。那一天晚上,她在幼儿园里又冷又饿又无助地等待母亲来接她。但母亲来得那么晚,来了又对她那么严厉。话虽没有接着说,但我是知道故事背后的意味的。 有一次她跟我说,一个人的心里最痛的地方是不轻易示人、不可触碰的。它们留下的印迹会像毒素一样,缓缓地释放在小说里。我想这就是那些情节的答案。 但这不等于说她餐花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小斌有非常率性和豪放的一面。2000年,我们几个人去昆明参加笔会。郊外的地上铺着塑料布,远处是田野和庄稼。他们用塑料桶灌满当地的一种米酒。那酒先喝着没事,慢慢酒劲就上来了。小斌完全糊里糊涂的不知情。她表现出一种男人般的豪放,拿着大碗,一口一口地当水喝。喝多了,就在溪水边隔着河,与当地的宣传部长对起歌来。她嗓子又高又亮,唱的全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情歌,唱得又那么动情。同去的王朔立时笑翻了,强压笑颜道,徐小斌你瞧你的脸,怎么红得跟你的眼镜框似的。她的率性也表现在她交女朋友上。你要跟她谈得入巷对路,立刻跟你亲如姐妹。但如果对不喜欢的人,她的话就会绵里藏针,一针正中要害,完全能够扎出血来。 我跟她常常夜半通话。我谈起婚姻,她跟我说:荣格曾经说过,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婚姻是一种化妆,社会生活也是一种化妆。它使一个癫狂边缘的艺术家回归现实,不至于太过疯狂。荣格有很好的婚姻,也生了三个孩子。所以一个艺术化的人,是需要化妆的。我也因此认为她是真正艺术化的。 她的艺术化有时候会迷失自己。她在一篇随笔中写:自己的世界有如一面魔镜,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其实是在制造一种骗局,一种把自己也骗了的骗局。走入那面魔镜是自欺欺人的开端。可怕的是,通往魔镜的通道有去无回。那面魔镜,实际上就是个人心灵的秘密通道。所以,她是一个需要化妆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