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将近40年以前,陕北余家沟来了一群北京后生,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过了一些年,这些后生陆陆续续地走了,有的回到了大城市北京,有的走到了更远的外国。 余家沟的老乡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位当年的北京后生,不仅没忘了余家沟,还把余家沟真真地当了回事。他花了好多年的时间,写了本70万字的奇书《听见古代——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扉页上印着“献给余家沟”,后记里有名有姓地向余家沟的老乡庄重致谢。 这本书不是乡野生活的趣闻轶事,不是“知青”那点苦辣酸甜,买它的人不一定多,但它一定会“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因为它独特的视角,把陕北方言和历史演进、生态变迁以及人类的生生不息的活动连成了一片。它是余家沟的一部文明史,也是陕北方言的一本奇特传记,更是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的一个切片。它让那些最容易湮灭和埋没的东西,有了保留下来的可能。 《听见古代》,这个书名令人狐疑。古代没有录音设备,何以能被“听见”? 1976年,尚在农村学大寨的作者王克明,步行4个小时到延安城买了一本作为“评法批儒”辅助读物的《梦溪笔谈》。回村后在灯下细读,居然发现自己身边的老乡竟还说着宋代沈括说的话。惊诧过后,他对陕北话由敬意变为敬仰,遂开始从老乡口中“采风”,陆陆续续收集了3900条词语,又埋头故纸,在古书中为1500个词语找到了渊源。 1500个词语,真是琐琐碎碎,男女老少,吃喝拉撒,屋里地里,天上地下,无所不包。每一个词语,有解释,有例句,有用法,有古书中的出处,有的还配有照片——因为交通阻隔而变化缓慢的陕北农村生活景象,就这样在一个个词语中活络起来,连接起来,生动起来,让人的心尖颤抖起来。一词一语间,浮出了黄土地上草根生活的坚忍和智慧。 当年知青下乡,也算一番跨文化的经历。记得有知青同学问老乡知道不知道北京最繁华的地方是王府井,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老乡反过来问:你知不知道“狐狸尾巴”?知青哑然。“狐狸尾巴”,乃村里最边远的一块狭小坡地。 今天,农村的人到城里求学、打工、谋发展,同样是在经历跨文化。就像我们当年震惊于农村的贫穷与落后一样,进城的农村人也会震惊于城市的繁荣与奢华。在这样的冲击面前,有的人会自惭形秽,对滋养了自己的乡土文化不以为然,渐渐地就把根丢了;也有的人封闭自己,拒绝学习城市文明。 其实,文化并无高低优劣。从本文化进入异文化,既不需要贬低自己看高别人,也不应该看高自己、贬低别人。牢牢地记住自己的根,以开放的心胸面对异文化,方能使自己更加丰富,使社会更加多元。 作者王克明在陕北插队十年有余,在遭遇异文化的时候,他敞开了自己的心胸:他会唱一口地道的陕北“酸曲”,知晓秧歌的式子,扎上白羊肚手巾和陕北后生没有两样。陕北文化使他把一段艰苦无望的生活活出了滋味。他不是语言学者,只是以对文化的尊重之心做了这件事。在他眼里,陕北话就是他的生活,他和余家沟的生活,“它们从遥远的古代走来,蹒跚沧海,文化厚重,加泥带土,沉沉甸甸”。他将这些活在沟塬峁梁上的古语连缀成书,感觉是在慢慢讲述“一段生活、一种民俗、一块土地、一页历史”。 《听见古代》王克明著 中华书局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