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坤管小几岁的女性喊“美眉”,我们称她“坤师”。坤师说话偏于调侃,偏于嘻笑怒骂,偏于简炼豪放,偏于直来直去。成就成,不成拉倒。来就来,不来改天。没有事前的琢磨、事后的思忖,没有凭栏凝眉,反复思量,欲罢还休。跟她说话,我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没有废话,直奔主题。不像小女子们一起,彼此传染,人容易琐琐碎碎,横生枝节。当然,有人酒喝得好,说话也好,但只要一过事,就漏洞百出,不牢靠,出是非。坤师无论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百密无疏,每个细节都夯实可靠——她的玩笑淘气之间其实有着严密的内在逻辑和行为规范。 她梳着超短的头发,冬天穿冬式的T恤,夏天穿夏季的T恤,常年保持着运动的势态,老同志们总叫她假小子。有一次,她作为60年代写作者的代表人物之一,大头照上了《青年文学》封面。她把放大的小样贴在办公室以备自赏。一个朋友来,认真看了看,称赞道,哎,这谁呀,这小伙子不错! 最近几年,我们经常一起娱乐。有时候吃饭,有时候爬山,有时候看话剧,大部分时候打“拖拉机”。这些于我是随性,对于她,我觉着,或许是她的“被格式化的生活”中一项有意义的安排。比如一次打牌,《中国作家》副主编杨志广老师亲自来了。她刚刚给了他一部不错的小长篇,这次打牌其实是课间休息,或者给代课老师预备的点心。她又是那么勤勉。两年前改编王蒙的《青狐》话剧,可谓艰苦卓绝,脸都改青了,但她坚持不懈,大活儿都挺下来,往往笑到最后。有一次我四点多钟打电话,她说正在吃午饭。晚间她又发短信说,“在下沉式广场和老头老太太们一起疯狂锻炼”。我说你真幸福啊。她说,瞧你说的,多凄凉啊——她的话使我忽然看见,一个女性在一座城市,在灯红酒绿的热闹间隙和来来往往的过场中,对自己脉络清晰的安排。她再是小伙子,她也必须知道,如何在繁杂的生活浮浪下面,把创作、健康、安全放在首位,自己对自己负责。她把生活条块分割,排布有序。生活教会了她严格地善待自己。 树的划痕处,生长出枝芽;人也往往在受伤的地方生长出思想。这样看来,每一位长寿的老人都是智者。她当然对情感人生是有思考的。去年,她的《性情男女》在人艺小剧场排练上演。“我原来的本子比现代舞台上呈现出来的更有杀伤力。因为除了尖锐、毫不留情之外,还有痛——我自己有过一段难忘的婚姻情感经历。因此我是痛定思痛”——“人都不坏,可都有毛病。接受,还是放弃,这是个问题”。“有时候,人就像一个坏了的时钟,越走越错。情感变得特别脆弱,一撒手,就没了”——理解了这层思考,你就会看到,在调侃嘻笑背后,她其实是一座火山。调侃是她的遮面头巾,娱乐是等待的方式。她曾经说,除了质疑,她还相信,比如爱情。对于她来说,“人与人之间肯定存在一种真正的爱情”。 她出生于沈阳,像我所认识的所有东北女性一样,她有着北方式的热忱和勇敢。在男性话语时代,她自有一种女性的勇猛、霸权和不怯阵。所以她的《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是指向男权的利刃,一旦着了招数,必然刀刀见血。 我也看见在某些瞬间,她也是青春和女性的。她的状态那么年轻而饱满。一次开会,她穿了圆点的柔软的长裙,顾盼流连。但这些绚丽的绽放的瞬间,很快就被无数个社会化的她的侧面淹没了。正如无数个镜子相互反映,原来那个原型反成空白。 她也是直率的,说话直奔人心尖去。并且直率得毫不掩饰。几年前,《中华文学选刊》为我的《青春晚期》举办了论坛。她在会上当着我面说,“你别看她是温和的猫,有时候猫爪子会忽然伸出来,挠人一道血印子”。还有一次我们几个打牌。结果由于我,打到勾的时候被一勾到底,跌入耻辱的深渊。我方除了痛苦地大拍其案外,别无他法。第二天我的邮箱里忽然传来坤师下载的“拖拉机”游戏电子版。她的潜台词显而易见:要不,您先练练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