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精神疾患的诊断书，又让他陷入新的困局。郭涵光再也不去见妈妈给他找的任何心理医生了，他不再去上学了，他厌烦了一切……

    成绩终于名列前茅了 游戏规则又变了

    郭涵光父母来到心航路时显得疲惫而无奈。孩子从小到大都很听话，初中时除了英语学得不好，几乎不让父母操心。经济状况比较好的父母，不忍心让孩子饱受应试教育之苦，为了回避高中三年英语的折磨，他们决定把孩子送到一所日语私立职业高中，专修日语和技术，以后有机会出国深造。

    开学之初，郭涵光信心十足，他中考550分，在全校成绩最高，他憧憬着享受初中时那些尖子生的待遇——被同学羡慕，被老师欣赏和器重，就算偶犯错误也会因为成绩好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开学不久，郭涵光就告诉父母这所学校简直“太烂”了，同学中有的中考才二三百分，有的甚至都没有参加过中考，是分流过来的。打架、抽烟、喝酒、上课打扑克都是很正常的事。班主任也不像老师，更像警察，上课时总在没完没了地整顿秩序……可是，妈妈听后，不但没有觉得这些是问题，反而窃喜，这样可以减少出国进修的竞争对手。她告诉儿子，争取学习成绩遥遥领先，各项评比优胜。

    然而，令母子二人都惊讶的是，第一学期结束，经过民主选举的模范生竟然是整天找同学收“保护费”的“老大”，而成绩第一的郭涵光连一票都没有。他彻底迷茫了，成绩好有什么用呢？自己在重视成绩的环境里，因为成绩不佳而沦为二等公民，换了环境，终于名列前茅了，但“游戏规则”又变了。

    高一下学期，郭涵光突然不想再寄宿，闹着要回家。父母考虑到每天往返路程要花费三个小时，拒绝了郭涵光的请求。从那时起，班主任经常向家长告状，说郭涵光当众顶撞老师，和同学发生冲突总是最先动手，尽管每次都是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但因为先动手而被学校批评。

    班主任建议妈妈带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开始，妈妈没有在意，随后发生了“郭涵光上课用书砸女生头”的暴力事件，学校通知妈妈：如果孩子是精神病，以病休方式处理；如果不是精神病，则是严重的道德问题，需要给予处分。

    一向听话的郭涵光与老师的顶撞、与同学的争吵是简单的行为模仿，还是他内心承受着更大的压力，以此给负性情绪选择一个出口呢？

    人们常有这样的人才观，那就是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会升入高中。从某种程度来讲，选择职业学校的大多是被应试教育列车甩下来的孩子。

    中学阶段，每个孩子都曾对自己的学业有过美好的勾画，但求学生涯中任何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造成学习成绩不良，比如学习动机不正确、学习方法没掌握、人际交往出现障碍等。当这些情况发生时，他们肯定尝试改变过，遗憾的是没有取得效果，没有获得渴望的尊重和鼓励，由此引发或强化内心的挫败感，还有的孩子进入职业学校甚至产生强烈的“劣等感”。

    调查显示，职业学校的学生往往存在这样的心理状态：回避心理，用无所谓、不在乎来掩盖自信心不足；补偿心态，缺乏明确的方向感，无法从外界获得足够量的成长素，产生无价值感，把自己打扮成“老大”，用违反校规，甚至反社会的行为来补偿内心的失落感；报复心态，因为被应试教育所淘汰，所以对教育体制、教育内容和教师都充满强烈的排斥。

    作为成长中孩子的父母，要注意收集与孩子的前途密切相关的教育信息，对这个社会的教育环境有全面的了解和把握，以学习的心态与社会的发展对接，真正成为孩子生命的引领者。同时要用心体察孩子的心理变化，给予孩子最需要的支持和鼓励，不要让他们在关键的成长期感到绝望和无助。

    他说自己就是精神分裂了用不着再看了

    “孩子心理有毛病”让妈妈一下子懵了，到哪里找心理医生呢？她带孩子去了精神病医院。妈妈说，当天就诊的人很多，医生迟到了一个小时，病人几乎涌进诊室。没说几句话，郭涵光就被大夫诊断为精神分裂，遵医嘱吃药后，郭涵光变得嗜睡，妈妈为了不让孩子耽误功课，还是把他送到了学校。

    郭涵光整天趴在桌子上睡觉的行为引起班主任的警觉，班主任又一次告状时，母亲回答——孩子有精神分裂，正在配合医院进行药物治疗，请班主任关照。

    一石激起千层浪，学校要求郭涵光不要再来学校了，一是要专心治病，二是患有精神分裂的学生在学校本身就是安全隐患。

    郭涵光妈妈这才意识到，精神分裂是很严重的问题，她不甘心让孩子耽误学业，更何况暑假就要选拔去日本的学生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岂不损失更大？于是又带孩子到另外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心理咨询师和孩子谈了一个半小时后，说孩子不但没有问题，而且比其他同龄人更聪明。但在与孩子沟通中发现妈妈有严重的问题，建议妈妈抓紧去看心理医生，妈妈的脑子彻底乱了……

    母亲的倾诉让我感受到郭涵光的无助。在新的环境中，只懂得学习的他变成了另类，成了被欺负的对象。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避免被人欺负，他先下手为强，成了具有暴力倾向的人。郭涵光不愿意住校，可能是出于最初的惊惧，在学校里无法拥有安全感，他渴望回家住，得到父母的保护，当请求被拒绝时，他选择了制造麻烦。

    许多孩子问题行为的背后都是正当的要求无法得到满足而造成的。可是，郭涵光制造麻烦不但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被贴上了“精神分裂”的标签，如今，他在学校又是怎样的境遇呢？

    我想见到孩子，郭涵光父母无奈地说：“他已经好多天不上学了，天天在家玩游戏。本打算今天带他来，但他说自己就是精神分裂，用不着再看了。”

    想到这里就积着许多怨气 有时真想报复他们

    可是，当天下午，郭涵光还是来了，身材单薄，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看上去令人担心。“你愿意跟我讲讲最近半年的感受吗？”

    “没有什么感受，这样挺好的。”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

    “听了你妈妈讲你在学校的经历，又知道你刚刚被诊断为精神分裂，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郭涵光面无表情地瞟了我一眼。“没有什么，感觉挺好，精神分裂杀人不犯法这一条就很好。”

    听得出，郭涵光内心经历过激烈的情绪体验，所以才会说出这么极端的话。他表现得似乎很冷漠和理性，但其实正是一种“合理化”的防御机制在起作用，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激烈的情绪化解掉。他对校园充满仇恨，如果听之任之将十分危险。

    精神分析学派将人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最不易把握的部分，是由一切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所组成。“本我”按照快乐原则行事，利用自我来释放紧张和焦虑。“自我”是人格中理智的部分。自我根据现实原则对本我的欲求进行检查，对本我与外部世界或本我与超我间的关系进行协调，并选择为社会所接受的合理行为。“超我”是人格中的道德部分。它最初是通过认同并且内化父母的准则而建立起来的，随着个体的发展最终成为个人内部的准则。从此，个人的自我管理与控制便取代了父母的管理与控制，而个体的人格也因之而发展成熟。

    精神分析学派认为，精神分裂症的患者自我功能很弱，无法协调“本我”与现实的矛盾，失去了正常人的现实检验能力。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幻想，哪些是现实世界的。但结合郭涵光就诊的经历，听了他和妈妈的自述，我感到他遇到的首先是自我认同混乱带来的焦虑，并不一定是精神分裂症。

    我们继续交谈：“你觉得精神分裂杀人不犯法很好。那么，是什么让你有这样的想法？”

    “我被同学追打，回到宿舍不知从哪里就会飞来东西砸到头上，躺在被子里，不知谁就胡乱打我，向老师举报，不但不会得到保护，反而会被老师羞辱，反正我杀人不犯法……当然，我绝对不会伤害无辜的。”

    从最后一句话中，我感到郭涵光理性尚存。他受过太多的创伤，也“反抗”过，但没有获得解脱，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来说，难免会被极端情绪控制。

    “我能够感受到你心中的愤怒，但我觉得杀人不是你的目的，你只是希望获得一个平等而公正的环境。”郭涵光点了点头，为了对他的精神状态有个科学的把握，我请他接受一组心理测试，并嘱咐他母亲在测试结果出来之前，先不要去学校，他自己在家时要有父母陪护，同时注意与他的沟通，不要激惹他。心理测试呈现他恐惧、敌对两个因子在正常范围内分数稍高，但远远没有达到精神疾患的程度。危险并不会马上发生。

    如果用别的方法救了许多孩子是不是更有意义呢

    心航路接待来自全国各地求助的青少年，其中被认定为心理障碍的达到26％，他们已经非常认同自己有心理疾病，并进行合理化，产生了强烈的“弱势”思维，出现许多连带性心理和行为问题。对他们自我价值的唤醒需要不断进行艰苦的努力。

    第二次见面时，我们分析了心理测试报告，告诉他存在一些情绪上的问题，主要是由于自我认同带来的焦虑，并没有发展成为严重的精神障碍，也就是说，他并非精神分裂症患者。

    听了我的判断，郭涵光半天没有说话。

    “可是，我现在希望自己是精神分裂，因为我真的很想报复班主任，现在全校的人都知道我精神分裂了，她走到哪里都会说：‘郭涵光有精神病，你们可别惹他，他打人、杀人都不负担法律责任的。’……

    “老师，我们现在活得太苦了，成年人只关注分数，他们忽略了我们是人，是有各种感情的人……如果我杀了班主任，就会引起社会的关注。我杀了人，可是救了那么多孩子，是不是也很有意义呢……”

    郭涵光说的是真心话，他深刻思考过了。但同样，他是在给自己的暴力指向找一个“借口”，让自己宣泄愤怒的行为提升到“崇高境界”。当然，造成他身心痛苦的原因是多面的，目前的教育、社会方面要承担很大的责任。我说：“我听得出你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而且有牺牲精神，但你想过你父母的感受吗？如果你牺牲了自己，他们的后半辈子如何度过？我们每个人首先属于家庭，先对家庭负责，然后再对社会负责，你说对吗？”

    郭涵光尽管不太情愿，但他还是接受了我的观点。

    我给郭涵光留了作业：杀人会造成什么结果？你的家人、朋友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这种行为是否一定能够帮助那些被分数束缚的人？我告诉他每个问题都会有三个以上的解决方案，除了他自己的“解决方案”，找找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嘱咐郭涵光妈妈最近如果孩子去学校，一定请班主任不要激惹郭涵光，避免问题的升级。

    第三次见面时，郭涵光的头发梳理过了，人也显得精神一些。他这周上课了，并且全勤。

    “最近心情怎样？”

    “还行，我不惹别人，别人也不惹我。”

    经过一周的思考，郭涵光改变了原来的想法：“本来我希望通过暴力去改变这个世界的不公平，让更多像我这样不幸福的孩子幸福起来，但现在我知道，改变不一定非得借助破坏，我想学习心理学，通过自己的工作改变人们的观念，让他们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幸福。”

    以此为基础，我们探讨了如何与人交往，如何换位思考，如何调整自己的心态……他特别认真地与我交流，将他的理解告诉我，我不断肯定他的想法，并修正他理解中的误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