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岁的女儿困了,我说我给你关上灯睡觉吧。女儿说不好不好我怕黑。我说你为什么怕黑啊,黑里边有什么?女儿答不出。 黑里边有什么?有怪兽吗?女儿摇摇头。她实在说不出黑里边有什么。看来她的语言能力还没法表达这些,她只是怕黑。 黑里边有什么?昨晚凌晨两点我去楼道里吸烟。楼道的灯是声控的,一分钟没动静它会自动熄灭。我吸了两口烟,灯就灭了。楼道没有窗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声无息。我就站在无声无息的黑暗中继续吸烟。我想,黑暗是可怕的吧,那么我来闭上眼睛,看看在这无声无息的绝对黑暗中到底能看到——其实是想象到什么。我什么也没看到,或者说什么也没想象到。我正当盛年,那些怪力乱神对我无效,但我依然在绝对的黑暗中感到一丝压抑和恐惧。最后,我跺跺脚让灯重新亮起来。 一直在大城市生活,绝对黑暗其实是很少碰到的。即便晚上睡觉,窗外也有街灯。我试过,你想把房间里弄到完全没一点光亮,不太可能。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图片编辑,当时还是胶卷,少不了进暗房,都关上灯的确没半点光亮,那时候黑暗仿佛就有了质感,多待几秒钟就会感到压抑,于是赶快把红灯打开。也许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无法控制的黑暗。很多年前有次去山村出差,后半夜摸进老乡家投宿,把我安排睡在库房的棉花垛上,反复叮嘱不要吸烟。中间一觉醒来,四周没半点光亮,伸出手指在眼前晃晃,自然也什么都看不见。恍惚间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当时特别想吸烟,并非烟瘾犯了,就是想弄出点光亮来,又想起老乡的叮嘱,只好忍着。就这么昏昏沉沉时睡时醒的,直到窗外鸡叫,突然觉得窗户缝里一下子就有了一点点亮儿。好了,我踏实了。 我可以告诉你,天亮并不是慢慢一点点亮起来的,而是跳跃性的,猛然你就可以看见点什么了。据说海上看日出也是这样,太阳是“跳出”海面的。均匀流逝的线性时间,在那些关键点上似乎产生某种晃动,当然这也许仅仅是感觉。 回到黑暗中来。我想我知道了,它为什么使人不安。并非那些有形有象的东西在黑暗的脑海中向你显现,而是——黑暗使你感觉失去了依托,仿佛自己漂浮在无尽的虚空中。人活着,需要有一些参照物来给自己定位,由此你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而黑暗使你失去了所有参照物,于是你也失去了自己。 这些,我四岁的小女儿当然无法表达,她只是本能地怕黑。我想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几乎所有小孩子都特别怕黑。相对成年人,小孩子处于自我认知、自我定位的人生关键时期,因此他们就特别需要固定的参照物的存在。有时候,这种参照物在成年人眼里甚至显得特别可笑,比如对某个毛绒玩具的极端依恋。记得我弟弟小时候特别依恋一床夹被,最热的天气不抱着它也不能睡觉。最后那夹被实在破得没法要了,弟弟为此哭了好几天。总之,小孩子似乎特别依赖构成他们生活支点的那些参照物,这大概就是无参照物的黑暗让他们害怕的原因。 甚至成年人都是这样。还说那次夜宿山村,我躺在老乡家的棉花垛上,躺在严丝合缝的黑暗中,实在没法,我就伸手摸自己的脸,脸感觉到手的存在,手感觉到脸的存在,才稍微踏实些——嗯,这是我,我在这儿呢。 小时候我也怕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安排我一个人睡一间房,到点父亲关灯就走,不许我再开灯,当然更不许跑出这间屋子。男孩子也总有点自尊心,不好意思去恳求父亲,就自己躺在床上,又不敢闭眼。当时,窗外是北京第一批高层居民楼,有个十来层样子,而我家是四层,躺在床上可以看见对面五层以上的部分。每天晚上,父亲关门离去后,我会爬起来悄悄拉开窗帘,然后回到床上望着对面的居民楼,数还有多少窗户亮着灯。我在心里给自己定下若干标准:十个以上的窗户亮着,节日般快活;十个到五个,可以接受;五个以下,心里就有点恐慌。我害怕有一天会看见对面楼上一个窗户都不亮,那样我就坠入绝望的黑暗中了。值得庆幸的是,我还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形,直到我后来养成熬夜的习惯,在新搬去的小区里颇为有名,被好些家长拿来当话头向自家孩子劝学:你看那谁谁家,总是最后一个熄灯。不过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不怕黑了。而在我怕黑的年纪,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眼巴巴望着对面的居民楼,每一盏灯熄灭,都会在我心灵投下阴影;偶尔有一个窗户再亮起来,导致亮灯的数量有所增加,我心里都会产生难言的喜悦,直到慢慢失去意识…… 黑里边有什么?黑里边有一个不安的自我啊!哄着女儿睡着,我来到书房写下这些感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