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历史学从神学、政治学框架中剥离出来以后,曾长时期低迷,与大众隔膜很深。上个世纪80年代,一些青年学者发出了“史学危机”的警告。近年来,《正说清朝十二帝》、《品三国》、《明朝那些事儿》等历史图书相继畅销,但也引发不少争论。日本就实大学教授李开元是上世纪80年代呐喊“史学危机”的第一人,他新近在中华书局出版《复活的历史——秦帝国的崩溃》,对如何理解历史研究、写作和阅读具有启发意义,笔者最近采访了李开元先生。
也许,当时播下的种子,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
问:首先请谈一下你的教育背景。
李开元:我中学时代喜欢的是数学和物理,心中的偶像是牛顿和爱因斯坦。“文革”失学,我坚持自学数学,从高中课程一直学到微积分。上山下乡运动来了,继续上学的希望彻底破灭,苦闷之余,大量阅读文史哲的书,和人文学科结下不解之缘。
1977年恢复高考,最初准备考理科,因大病一场,就没有参加1977年的考试。1978年参加高考,如愿考上北大历史系,做了“文革”后北大中国史专业的第一届学生。
1982年毕业后,我留在北大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给田余庆先生当助教,辅助田先生教学。1986年得到日本文部省的国费奖学金,自费公派出国,在信州大学读完硕士,指导老师是东京大学退休过来的田中正俊先生。1989年考入东京大学,同时得到日本中国史研究的权威、东京学派的掌门人西岛定生先生的直接指导。1992年3月,西岛先生从就实大学退休,我接任了他的教席,一直到今天。
问:你跟阎步克、李零等先生是北大同学?
李开元:我与阎步克同班,都是78年考入北大历史系的。李零是从社科院历史所到北大中文系的。我与李零相识大概是在1985年。当时,受到以经济改革为中心的社会变动的冲击,北京高校一批年轻的历史学者感到历史学必须改革创新,开始酝酿新史学运动,希望在思路和方法上有所突破。我记得是李零来找我,还有师大的刘北成(现在清华大学历史系),人大的高王凌等,后来我又去把阎步克叫上,开始串连活动,写文章,到高校讲演,准备出书。这次活动,因为得到《历史研究》、《文史知识》等刊物的支持而有了声势。不久,受到出国浪潮的冲击,大家星散世界各国,新史学运动中途夭折。
当时的新史学运动有一句比较激烈的概括,叫作“史学危机”,其始作俑者就是我。后来有朋友对我说,80年代的新史学运动失败了。我觉得尚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也许,当时播下的种子,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
历史学的想象,是设身处地的临场想象
问:那您为什么要写“复活的历史”?
李开元:我一直在寻找一种表现历史的新形式,复活的历史,就是寻觅的结果。我在《复活的历史:秦帝国的崩溃》的后记里有一段叙述,表达了我的追求过程,其文如下:
我研治秦汉史将近三十年。三十年的生命投入,已经使我与秦汉先民心心相系,方方面面,最为周详熟悉。我与秦汉先民对话多年,秦汉的历史早已经活在我的心中。两千年前的往事情景,宛若就在我的眼前;万万千千的生命,正在开创着千变万化的经历,如同我所生活着的今天。那是一个活的人间世界,不管是儿女情长还是铁马金戈,皆是声音可闻,容貌可见,人情相通。那是一个通的人文世界,情感理性,思想行动,衣食住行,一切浑然一体,没有政治、经济、文化的领域划分,也没有诸如文史哲之类的门户区别。
然而,当我试图将构想形诸笔端时,却屡屡碰壁。我所熟悉、我能够运用的历史学的诸种文体形式,无法表达复活于我心中的历史。复活的历史,那种生动鲜活的境界,丰富多彩的变迁,那种古今交汇的融和,逆转时空的超越,无法用学院式的坚实学问来囊括,无法用科学的理性分析来包含,与此相应,也无法用考证、论文、论著以至笔记和通史的体裁来表现。长久苦痛之余,我不得不作新形式的寻求。
我所找到的新形式,我称为复活型历史叙述
问:您在书中提到复活历史,需要心灵的体察加上智力的推想。可否理解为其中加入了推理和想象?
李开元:历史学需要推理和想象。胡适先生有句名言,叫作“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觉得还应该补充一句:合理推想,临场想象。
问:这种推理与侦探小说中的推理有何异同?这种想象跟文学上的想象又有什么区别?
李开元:历史学,特别是历史考证,其基本思路就是推理,与侦探小说的推理是相同的,都是基于已经发生了的事件所留下的蛛丝马迹,追究事件的原貌和真相。如果说有区别的话,仅仅在于有无虚构而已。历史推理必须基于史实展开;侦探小说的推理可以基于虚构的人物和事件展开。
打个比方说,历史学的推理和想象,是在笼中自由翻飞的鸟,这个笼子,就是史实。飞出这个笼子,就进入虚构,就是小说和戏说了。所以说,历史学的推理,是在史实范围内的合理推想;历史学的想象,是设身处地的临场想象。
问:日本的推理小说对您有影响吗?
李开元:有。不过,相对于日本的社会推理小说而言,我更喜欢英国的侦探小说,特别是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我喜欢比较纯粹的推理,不喜欢枝叶和花絮太多。
我喜欢背负行囊,手持地图,走进历史现场
问:您有什么业余爱好?
李开元:读书、旅行和打网球。
问:为什么喜欢旅行?
李开元:因为人生就是旅行。我喜欢背负行囊,手持地图,走进历史现场。
问:在您的一生中,最自豪的收获是什么?
李开元:最自豪的收获之一是失学多年之后考入北大,这改变了我的人生。另一个最自豪的收获就是写成《复活的历史》,找到了一条表现历史的新路,解放了我的心灵,成就了我的文化回归。
问:您在日本旅居多年,能谈谈您对中日两国的观感吗?
李开元:汉字文化和古典中国是现代中国和日本(当然也包括韩国、朝鲜和越南等东亚地区国家)共同的精神家园,近代史上的不幸往事,只是久远友好历史中短暂的迷乱。
现在,中国和日本都在重新寻找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只要看看欧洲的历史,我们就会坚信,中国和日本必须和解,也能够和解,两国将在一个广大的共同利益的未来框架内友好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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