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07年5月，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学问人生——中国社会科学院名家谈》一书。该书收录了数十篇关于老一辈学人的回忆文章。本文摘选自该书，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研究员。
我与翁独健先生的接触始于1978年。那一年金秋，我考入翁先生门下，开始了攻读蒙元史硕士研究生的生活。在这宝贵的三年时间里，翁先生对我勖勉备至，启迪甚殷，不仅引领我走上了治学之路，还以其言传身教对我的为人处世产生了重大影响，使我受益终生。
翁先生规定我们每周四下午都到其东城南池子大街家中上课。一步入他的住房，就有一股书卷气迎面扑来。在这间集书房、卧室与客厅于一身的房间中，名副其实是书的天下，一本本书籍列架充楹，外文的、中文的、少数民族文字的；精装的、平装的、线装的；或插架，或堆叠。翁先生常对我们讲，他自幼就是爱书成癖的人，遇到好书时，就有见猎心喜的感觉。先生记忆力极强，凡读过的书，都如数家珍，十分稔熟，在为我们解疑答难时，能够随手拈出所需要的资料。先生曾说：“我以为在一定条件下，一个人学问的大小，是和他掌握书籍的多少有关的。”
针对我们四个研究生“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实际情况，他很注意夯实我们的史学基础，首先让我们学习掌握他称之为“根祗之学”的版本学、目录学知识。翁先生最初指定读的是一本《中国书的故事》。看到这本小册子，我们不禁发笑，觉得太简单了。可是先生严肃地说：“就是要从简单的内容学起……不懂得基本术语，怎么看得懂高深的内容？”在先生的指导下，我们又系统地读了《版本校雠学》、《目录学入门》、《中国目录学史》等有关书籍。在初步掌握了版本目录学知识并学会运用、收到实效之后，我们才深切感受到翁先生的良苦用心。
翁先生十分讲究教育方法，他善于利用各种场合具体生动地启发学生。在上课的时候，倘有学者拜访，先生就请他们就自己的专长，为我们即兴讲上一课。他总是说：“术业有专攻，这些学者在他们的领域其研究深度远胜过我。”例如，匈奴史专家林干到翁先生家中做客，先生就借此机会，请他为我们讲解匈奴史上的一些问题；南北朝史专家黄烈登门时，先生就请他给我们说说南北朝的历史问题。正是在这样杂学旁收、潜移默化的过程中，使我们眼界渐开，受到多方面的教益。先生要我们在做学问时，须做到“四勤”，即眼勤、脑勤、手勤和腿勤，也就是勤于读书、勤于思考、勤于写作和勤于跑图书馆。先生特别看重“腿勤”，说即使无所目的也要常到北京各大图书馆去，熟悉彼处的藏书情况，以备不时之需。记得有一次，翁先生让我们将各图书馆所藏有关司马迁的书籍、论文悉数查清，然后分门别类地抄成卡片。我们就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北图、科图及北大、师大等高校的图书馆，圆满地完成了先生布置的“作业”。通过这样的训练，我们逐渐继承了老一辈学者善于利用图书馆藏书的传统。
治学务必严谨，这是翁先生要求我们更是要求自己奉行不替的金科玉律。在一次上课时，先生拿出《四库全书总目》，让我们看《元典章前集》一书的提要，其中有一句“至治二年金带御史李端言……”先生一边问“何为金带御史？”一边翻出《元史·英宗本纪》，其中有载：“（至治二年）赐戍北边万户、千户等官金带。御史李端言……”原来《四库全书总目》的作者误点《元史》，结果出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金带御史”。先生就此一事，对我们谆谆告诫说：做学问万不可马虎从事，一定要字字推敲，句句准确。先生还曾以他主持的《元史》点校工作中的正反经验来教育我们。有一次，先生以自责的语气对我们说：《元史》卷165《张立传》中有“会酋帅畔换谋不轨”一句，负责点校这部分的同志误将“畔换”二字当成人名，在其下画了专名线。作为主持者，先生为此深感不安，他说：“实际上‘畔换’是形容词，犹言猖獗跋扈，我为此一疏忽曾几夜难以安寝。”学术是翁先生的生命，他并不认为在学生面前检讨自己的错误会有失师长尊严，而是要求学生务以此事为鉴，铭记前人的教训，不要在学术研究上有一丝一毫的马虎与疏漏。
如何写作，是翁先生经常同我们谈到的问题。“写文章不仅要有新见解，写完后最好来个‘冷处理’，先搁在抽屉里放上一段时间，看更多的材料，经过反复的自我检验，补充修改后再拿出去，才会真正有分量，减少失误。”这是先生二十多年前讲过的话，今天重温一遍，不仅不觉得过时，反倒有针砭时弊之感。
我们在读研究生期间，研究生院中曾发生几起剽窃他人学术成果之事，先生知道这些事后异常气愤。我们从未见过他是如此动怒，他用最激烈的言词斥责这种卑劣的行径，说：“一个人可以没有学问，但不能没有道德。剽窃他人成果，不仅是学品问题，更是人品问题！这种人连人都做不好，还谈何做学问、写文章！”
翁独健
翁独健（1906－1986）原名翁贤华，福建福清人。1928年考取燕京大学历史系，获硕士学位。1938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获博士学位，继赴法国巴黎大学深研。1939年回国，先后在云南大学、中国大学、燕京大学任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历任燕京大学代理校长、北京市教育局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研究员、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主任、中国元史研究会名誉会长等职。全国政协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