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过桌子以后，我就后悔了
都灵来的时候，正是个雨天，她自己带了个塑料袋，很细致地将湿淋淋的伞放在里面。都灵长得不算太美，但打扮非常精致，从眼角眉梢到鬓边衣皱，无不藏着巧妙心机。所以，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那种不断细化开去的感觉，从整体慢慢迷失于各种细节，那些散落在她身上各个角落里的设计会时不时地带走人的思绪，忘记自己所面对的个体。
“我很想请您改变一下我的性格。”都灵开门见山。她的声音很清脆，也很干净，听得出来她是那种思维敏捷，做事果断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猜测这背后一定有故事。
都灵眼睛一垂，有些不好意思，“我昨天又和同事拍桌子了！”
“又？”我重复了一遍。
“是啊，”都灵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太不职业了！”
都灵在一家不错的公司工作，勤奋能干，又当了经理，带着一个小团队，本来干得挺好，但是一切都坏在她的脾气上，她总是忍不住情绪激动，动不动就拍桌子，厉声指责，闹得下属悄悄去人力资源那边告状。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太过分了，每次拍过桌子之后，我就后悔了。但是，每次情绪来的时候，我都控制不了自己！”都灵眉头紧锁，脸上充满懊恼和焦虑。
我实在受不了他们那种慢的感觉
“能不能讲讲你昨天拍桌子的情景？”
“哎……”都灵又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在小组会议上讨论一个问题，我觉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们就是不明白。到后来我急了……就拍了桌子。”
“你拍桌子的时候，在想什么？”我想听听都灵当时的想法。
“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就不明白呢？还和我争什么？”都灵故意压低了语调，让它没有攻击的感觉。但是，从她的用词里我还是听出了一些情绪：不耐烦、轻蔑、着急……
我把我的观察告诉都灵，都灵脸上又现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神情，“我这个人性格就是有点儿急，好像看不惯别人反应慢！原来上学的时候，我就特别不爱给反应慢的同学讲题。当时，许多同学说我傲，其实我是实在受不了他们那种慢的感觉”。
“那你在现在的公司也算是快的吧？”
“还可以吧，我来这家公司后发展得挺顺的，遇到的老板都挺赏识我，他们给我的评价都是反应快，做事麻利。我自己倒没怎么觉得。因为，身边也有一些人很优秀。”都灵显得很谦虚，但我总觉得这谦虚的背后缺少一点真诚。
“身边这样优秀的人有几个呢？”我追问。
“嗯……原来有那么两个吧，现在一个已经回家生孩子，剩下的一个也派到其他城市了。”都灵的语气听起来甚是遗憾。
“这样说起来，现在你是公司里最优秀的了！”我笑着看她。
都灵也笑了，“我是不是真的太傲了？很多时候我确实觉得别人不行，我希望的工作状态是大家沟通特别方便，几句话很快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而不是没完没了地解释……究竟是我有问题，还是别人有问题？”都灵眼中透出了探寻的神色。
我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
“我也很想和你一起探索一下这个问题。”我很钦佩都灵的洞察力，不是茫然地遵从自己的状态，而是能主动跳出来看自己。
“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快呢？”我打算从最眼前的问题开始。
都灵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习惯吧”。
“举个例子，如果一个你3天可以完成的工作，结果因为种种不可控制的原因，花了5天才完成，会怎么样呢？”我换了一种提问方式，让都灵可以更具体地感受到我的问题。
“你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就开始烦，因为这就是我经常碰到的现象。明明一个工作我预期多久可以完成，结果分配下去总要多花一些时间。”都灵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疙瘩。
“也就是说工作的实际操作总是比你的预期要慢？”
“对，这让我很烦。”都灵点头。
“一般人遇到很多次这种情况之后，通常会降低一下自己的预期，这样就不至于总是失望了。你有没有尝试过调整预期呢？”我好奇地问都灵。
“我也尝试过，可这对我很难。因为那些工作实在不需要用那么多的时间。”都灵满脸焦急，似乎这个问题也让她困惑了很久。
“那如果你认为‘不需要’那么多时间的工作真的用了那么多时间，你会有什么感觉呢？”我的话听起来有点儿像绕口令，都灵的神情也让我有一丝恻隐之心，但探索到了这里，我觉得还是有责任将这个问题追问下去。
果然都灵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听到我的提问，她的眼泪已经闪闪地在眼眶里打转了。
“我会很愤怒，我知道这愤怒不光是对别人的，还有对我自己的。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对自己很不满意，觉得自己很差劲，很烦……”都灵摇摇头，眼泪慢慢顺着脸颊滑落到她的衣襟上。
我轻轻地将手放在她的腿上，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不时把面巾纸递到她的手上。
“我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我没法接受自己不是最好的，或者是最好的之一。”都灵用手捋了一下头发，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在生活的各个方面，我都希望自己是完美的。就像外表，我不是公司里最漂亮的，但我一定要是最会打扮，最有气质的。工作也是，我可能不是最聪明的，但我是最勤奋的。我可以不是最快的，但我要是最细致的。总之，我不能容忍自己落后……”
看着都灵精致的外表，我突然明白了初见都灵时那种迷失的感觉。我最初见到的只是一个外壳，而这外壳的主人是谁，我根本看不到。难怪我一点交流的感觉都没有，就被外在的细节带走了。那么这光鲜的外壳下究竟是谁呢？
我的生命曾经被否定了很多年
“如果让你猜测，你觉得一个人的完美背后可能藏着什么呢？”我没有直接问都灵，而是用了一个迂回的角度，因为这种问题有时不太好回答。
“是不自信吧，我知道很多时候，我都很不自信。”都灵又在叹气。
“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从你的基本素质，到你在公司的表现，以及老板对你的欣赏，每个细节都在说你其实很棒，你的不自信究竟和什么有关呢？”我希望可以推动都灵走向思考的更深处。
“可能……和我的妈妈有关吧。”都灵慢慢地说，“我已经被否定很多年了。”
几乎每个成人故事的无奈背后总会跟着一个儿童的辛酸经历，都灵也不例外。都灵出生在一个边远的小城市，父母是一对典型的怨偶，每天不是吵就是闹。都灵小小年纪就既见识了母亲的自杀，也饱尝了父亲的暴打。
“我妈妈好像从不关心我，她在乎的只是成绩。我在想什么，开不开心，她似乎从来不管。到现在我也不是很理解她，从小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只有我成绩好，有好的发展，她才会理我……我更不懂爸爸，他刚刚还挺高兴，和我有说有笑，突然就会暴怒起来，没头没脑地打我。所以，后来我总是离他远远的，即使他情绪好的时候，我也特别小心。总之，就是一个舍本逐末的妈妈和一个喜怒无常的爸爸。”都灵很善于总结。
说到往事，都灵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微微地笑着，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可我的心却没那么轻松。因为无论如何，想象这样一个童年都是让人痛苦的。
“那段时间，还有谁能帮助你吗？”我希望了解她身边是否还有别的资源。
都灵摇摇头，眼神现出些许失落，“那时候，还是觉得妈妈好一点吧，就拼命地学习，讨好她。好在我的成绩一直不错，考研、工作也都挺顺利。所以，她一直把我当做自己的骄傲，总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都灵笑了，我却从那笑意中感觉到一丝清苦。
“你觉得妈妈真的爱你吗？”我问。
都灵沉默了，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过了许久才缓缓摇头，“不知道，理论上她应该是爱我的，毕竟我是她的女儿啊！可情感上我感觉不到，我觉得她爱的不是我，而是我能带给她的荣誉！”
“所以，你希望用完美来永远博得妈妈的爱，是吗？”我轻轻地问都灵。
都灵没说话，点点头，眼泪再次滚落下来。
我感觉自己已经在慢慢接近那光鲜外表之后的生命了。都灵是一个极度渴求爱的女孩，但是她并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她拼命让自己优秀，让自己显得更有价值，换取一些爱的感觉，哪怕只是认可，但却常常失败。她不知道那是谁的错，于是就怪自己，觉得自己不够好，于是更加努力。这样不断的循环让她把自己越逼越紧，几乎不能呼吸。她的内心有着深深的挫败感、怨恨和忧伤。那无法控制的愤怒其实更多的是指向自己，指向自己的无力和无能，指向自己“无价值”的生命……
“跟我做深呼吸好吗？”当都灵再次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提议做一点放松练习，都灵很配合地和我一起做。
“感觉怎么样？”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都灵说，又大口呼吸了几下空气，“我一直都很紧张，今天我才明白自己那么拼命地要第一是为什么。真是太可怜了！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一直不愿给父母打电话，为什么和他们一说话，我就忍不住发火，可能心里有太多埋怨了吧……”
回到小时候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
当都灵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们做了一个特别的练习。
我帮助都灵放松，然后带着她站到一个特别的位置——窗边。我让都灵闭上眼睛，告诉她我们站在一扇特别的窗户前，透过它可以看到过去。我让都灵描述一个家庭的典型场景。都灵说，爸爸在喝酒，妈妈在哭泣，她在读书。
“让我们把这个场景固定住好吗？”我引导都灵，然后带着她走入每个当事人的内心，去看看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都灵先走近妈妈，“我看到怨恨，不如意，她不喜欢面前的这个男人，但不得不和他过一辈子……”
都灵又走近父亲，“我看到失落，事业无成，家庭混乱……”
都灵哭了，“我觉得人生真不容易！”
最后，都灵才走近自己，她说觉得很孤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如果可以和那个时候的小都灵对话，你准备和她说些什么吗？”我想给都灵一个角度来重新审视过去的遭遇。
“我会说，”都灵的脸上慢慢现出柔和的神情，“孩子，爸爸和妈妈都遇到了自己的问题，他们不是针对你，只是没有能力陪你，爱你。别怕，有我在这里，我了解你的悲伤，我愿意抱着你，爱你，永远陪伴你……”都灵的声音有些哽咽。
在结束这个练习的时候，都灵手抚着胸口，静静地流泪。许久，慢慢地脸上绽出一点笑容。
“在想什么？”我问都灵，感觉有种不同寻常的变化正在面前的这个生命之中发生。
“我第一次感觉到很踏实，我知道自己是有价值的，不需要他人的认可。”都灵的笑容里透出一种从未见过的安静。
“恭喜你！”我伸出手，真诚地道贺。
“谢谢！”都灵给了我真挚而自信的一握。
我居然没有化妆
“你知道吗？我昨天居然没有化妆！”这是我做电话回访时，都灵轻快的声音。对于这样一个超级完美的女人，不化妆真的是破天荒的大事。
原来，昨天是都灵的老同学聚会。“我本来想化妆，但是一想，都是老同学了，还是轻松自在些好。结果我们谈得特别愉快，气氛特别好！后来自己想想，才觉得，我原来总是那么光鲜，未必是好事，别人会有压力的。哎，原来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工作怎么样了？”
“事情还是一样的，但是心态不同了。我觉得自己慢多了，看到组里的人反应慢，也不那么着急了。随他们去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他们已经很尽力了……”
看来，那个紧张的都灵已经在慢慢脱壳。我想下次再见都灵的时候，我该不会被其他的东西所迷乱了，因为站在我面前的将是一个鲜活、自信、有力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