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馈赠随时悬挂在人生的行道树上,但只有命运的感恩者才撷取得到。
熟悉的地方无风景。像我这样一个在履历表中大书“精通英文”的西方史研究者,竟从未意识到,作为全部履历起点的我的出生,在英文中是用被动语态来表达的:I was born——“我被生下来了”。
I was born,这是一个天地传奇。浩瀚宇宙之间,茫茫人海之中,单是我的父母由相识、相知到恰好生下了我,这已经是一个分母大得如恒河之沙的概率了,而由此上溯……意味着我的被生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一个关于偶然性的神话。所谓人命关天,生命无价,天赋人权,诸如此类的观念之所以被广泛认同为普适性的价值表述,大抵正根植于对生命奇迹的深刻领悟之中。
I was born,在我被生下来的奇迹面前,所谓身份、性别、籍贯、财富状况甚或事业的成功,所有这些差别都不值得一提,都不能对我的被生而为人的高贵的平等性构成挑战。我的人生,承诺了作为人类这一奇迹共同体一员无差别地接受社会关怀的权利,这是一个现代且文明的社会的共识。不能仅仅因为我生自农村,就与祖国的“国民待遇”无缘;不能仅仅因为我出身贫寒,就被剥夺了对现代社会最为重要的教育资源的分享;不能仅仅因为我付不起医疗费,就坐视我的生命奇迹的黯然消失。是的,医疗对人的身体性呵护,教育对人的精神性呵护,以及公民权的切实普及,因为事关制度对生命奇迹的回应与致敬,理应成为现代社会的底线承担,这也是对生命神圣性的起码的虔诚。
I was born,我不能选择出身,不能选择肤色,不能选择由血缘遗传和代际继承所意味的一切:财富、资源、外貌、性格、气质、智商……这种不能选择却与生俱来的事实的总和,在作为人生既定的前提和出发点的意义上,就构成了所谓的命运。
从根本上,我无从挣脱命运的罗网,一如我无从拔着自己的头发跳离地球。那言不由衷的“与命运抗争”,不过在与自己的影子作战,而且这种抗争本身又何尝不是命运的一部分,那人云亦云地叫嚷着要“超越自我”的人,无非要给自己强加一种刻意设计的关于成功的人生模式,却无视这一人性的真实:所谓美好其实是一种主观的感受,所谓成功只是对一个人的心性追求而言。
比如,我始终认为,跟自己心仪的人到一个民风淳厚的海岛上携手一生将是此生的至福,是快意的成功。其实,只要放弃对人生模式的迷信,告别对命运莫名其妙的敌对态度,顺势而动,率性而为,与命运相嬉戏,与心性相谐契,你终将体悟到命运罗网中别有洞天:这经纬交织的罗网原来并非只是人生的羁绊,它同时也是防范人生迷途的罗盘,或者说,它以羁绊的方式或代价完成着对人生的庇佑,庇佑得意者或失意者各享属于自己的那份福祉,并在每人只此一份,不能兼得的意义上达致命运最深刻的公正。
家财万贯者固然香车宝马,锦衣玉食,却不得不心为物役,贪得之欲愈炽,患失之虑愈烈,以至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只剩下金钱作为安慰或补偿。被闪光灯追得无处可逃的官场幸运儿,看似威风八面,呼风唤雨,实则人在庙堂,身不由己,多少次夜半梦回青河畔,醒时才发现泪湿枕衾。布衣百姓,一介平民,粗茶淡饭却甘之如饴,蓑衣陇亩尽得闲云野鹤之趣,荷锄晚归断无失眠之忧,命运之神岂能谄媚于凡夫俗子,让一个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I was born,我的发肤受之父母,成长仰赖国家社会,对于这些我所由来,我所由是的,感恩是我永远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