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一直想给父亲写点东西。倒不是说父亲有多伟大,多典型,恰恰相反,父亲很平凡,用父亲自己的话说,他就是后山地里的一块土坷垃;也不是作为儿子的我多有文采,恰恰相反,我向来是讷于言而拙于文的。可是我还是想写写父亲。这应该是我的一种责任吧,我常想。
像千百万中国普通老百姓一样,父亲是“失语”的。他从没想过,也绝对不会有机会去“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作为“知识分子”的儿子,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于是我就想暂且借了这一点点的“特权”,来说一说我的老父亲吧。
我的老父亲其实并不老。他才五十岁,可是说他六十也没有人怀疑。过分艰难的生活已然苍老了父亲的面容,佝偻了父亲的脊背,蹒跚了父亲的步履。我不忍看到父亲的样子。依然清晰地记得高三那次父亲去县城给我送饭,我的一位舍友十分惊讶地问我:“这么远的路(我们家离县城有约六十里地),你爷爷还骑车来给你送饭啊?”。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样回答他的,我只记得那一刻我的心是疼的,很疼,像有人在拼命地撕扯它;我不记得那时我有没有流眼泪,我只知道现在每记起这件事,我的眼圈都会发红,我都会不由地感慨:上帝开的这个玩笑是多么残酷啊!
我的老父亲是个农民,同时也是个民工。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理解农民的。在我看来,农民是个充满了辛酸的字眼。农民是父亲满脸的皱纹,满手的老茧,满身的黄土。不记得是哪位析字高手作的解释了,他说,“农”字上面的“曲”是“弯腰曲背”,下面的“辰”是指星星、天空,合起来解释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很信服这种说法,因为父亲这几十年就是这么“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点一点地从土里抠“生活”的。是的,我的,我们家的“生活”都是父亲用他粗糙的双手一点一点从土里抠出来的。
虽然不富足,但我却已经很满足,毕竟,那是浸透了父亲的爱、汗、血甚至还有泪的“生活”啊!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理解民工的。在我看来,民工是个充满了无奈、辛酸、尴尬甚至有点滑稽的字眼。民工是父亲简陋的住所,恶劣的饭食,脏乱的衣衫。是我把父亲变成民工的。我读大学,又读研究生,高昂的学费迫使父亲不仅要“面朝黄土背朝天”,还要到大城市当“工人”--农民工。父亲除了会种地,没有其他的“技术”,所以只能到建筑工地做小工--干最累的活却拿最少的钱。
而且,更糟糕的是,累死累活干了几个月,最后一分钱却也拿不到--这也是常有的。几乎每年年关,父亲总要骑着那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到几十里外的包工头家讨要“工资”。好的时候,能要回百分之八九十,偶尔能全部要回。而更大多数的情况下,只能拿回一半或更少,甚至有时一分也拿不到。我这几年读书花的钱,就是父亲顶着严寒酷暑,推车、搬砖、和灰、垒墙--当“工人”--一点一点攒起来的。那不仅仅是“钱”,那是父亲的血和汗啊!
我的老父亲读过书,是上过初中的--户口本上写的却是“小学文化”,这常让他耿耿于怀。因为喝过墨水,所以父亲很“开明”。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说过,只要我有出息,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读书。父亲没有食言,在生活拮据,母亲身体又不好的情况下,父亲毅然出去打工挣钱,供我读完四年大学,又供我读研。去年春节,父亲对我说:“好好念,爸要供你读完博士。”我使劲点头,我知道,好好念书,这是我对父亲最好的回报。
我的老父亲……
我的老父亲是写不完的。我只能用我的拙笔为父亲寥寥勾画几笔。父爱如山,享受着这如山父爱的儿子,现在所能“回报”父亲的,也不过这寥寥几笔罢了。
中青在线专稿(J-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