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外婆的长女。母亲打记事儿时起，就一点一点帮外婆分担家务，看护尚在襁褓中的妹妹，上了学之后也是如此。我们小时候，母亲经常自豪地说起，她上学的时候非常聪明，常常被老师夸奖。可是因为家里穷、姊妹多，母亲小学三年级没读完就辍学了。母亲的聪明多半来自外婆，因为外婆年轻时会讲很多充满智慧和爱憎的故事。母亲后来又把这些故事讲给我们听。在这些故事里，恶人到最后总是受到惩罚，好人总是得到好报，听完之后大快人心，常常要求母亲把同一个故事再讲一遍。这些故事的内容大多记不清了，但依偎着母亲听故事的情景却清晰可忆，并激发我想象母亲小时候依偎着外婆听故事的情景。

　　辍学后的母亲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十几岁便和外公外婆一起参加生产劳动挣工分。下晌回到家里，母亲勤快地帮外婆分担家务，照顾弟弟妹妹，看护家里微薄的财产。母亲经常讲起一个惊心动魄的事情：一天晚上，外公不在家，没有睡熟的母亲听到窗户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赶忙推醒身边熟睡的外婆；等她们结伴到院子里查看时，发现睡前忘记拿进屋子里的一大包袱棉花不见了。那是她和外公外婆大半个秋天的劳动果实！母亲每每提起，都是不尽的懊悔！

　　外婆晚年生病，行动不便，生活需人照料。舅和姨家的孩子尚小，外婆在他们那儿住不方便，母亲便把外婆接到我们家常住。母亲每天早上给外婆煮上两个鸡蛋，外婆却总是把鸡蛋让给我和弟弟吃。母亲发现后，便不让我们和外婆在一块儿吃早饭。母亲经常对我们说要尊敬外婆，说话做事不要让外婆伤心、生气。有一次，我对外婆说话态度不太好，声音也有点大，母亲听到后，找个借口把我叫到一边，既严肃又温和地对我说了许多。此后好几天，我都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

　　外婆临去世的时候，亲手把一只手镯戴到母亲手腕上。那是外婆唯一的信物和私房财产。手镯由纯银打造，上面精心雕刻了舒展灵动的兰花，放在手里沉甸甸，凉沁沁，轻风拂手而过，兰花似乎随风微动，悄然释放幽香。外婆去世后，母亲悲痛抑郁了好长时间。母亲精心把手镯包好，放在枕边。

　　第二年初秋，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当时，村子里很少出高中生。这在村子里是一件大事，母亲好长时间荣光满面。上学要交学费，虽说那时学费不多，记得只有一百多元钱，但家里收入少，筹集起来也不容易。母亲面有难色。要去学校报到了，临出发时，母亲把一卷纸币包好，装入我上衣里层口袋。我问母亲钱咋凑齐的，母亲说把外婆的手镯卖了，卖给了收买银器的小贩，卖了三十几块钱。上路的时候，母亲反复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在学校不要想家。

　　在上学路上，隐隐觉得心里哪个地方不对劲儿，但转瞬间便被上学的喜悦和路边田野景色冲释，被少年的梦想淹没。

　　那天晚上，我躺在宿舍床上，月光从没有遮拦的窗子潜入，悄无声息地覆盖着我。月亮很圆。不知什么东西猛地在心里搅动了一下，忽然间情感不能自已。透过水盈盈的月光看到，一只雕花的手镯静默挂在半空……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母亲以特殊的方式，把外婆的手镯传递给了我，这只雕满兰花的手镯根本就没有失去，也永远不会失去。

　　中青在线专稿（J－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