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之前的十多年，我完全是在母亲操锅掌勺中一日三顿一天天长起来的。那时我们在农村，饭都不够吃，锅碗里自然一年到头难得沾几回荤腥。回想起来，我愧疚不已，因为锅碗里可怜的那点“精华”差不多成了我的专利。难得的一两片肉，三两坨豆腐，母亲端上桌搁在我面前，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享用了再说，母亲则在旁边看我“津津有味”，嘴角挂着笑。等我吃够了，她才就着一些残汤剩菜吃起来，总是一种很香甜的样子。唉，看着孩子吃好了，也就是自己吃好了，这才是母亲啊！

　　后来，也就是八十年代中期吧，生活比以前强多了，而我考上了省城里的一所中等师范专业学校就读。大冬天里，听着学校广播里飞出的《北国之春》，“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不知季节已变换，妈妈又寄来了包裹，送来寒衣御严冬”正思量着歌词“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其确义是不知城里季节已变换，为歌中的日本妈妈惦记着在城里求学的孩子之冷暖而感动，我母亲就托人给我带来了包裹，－－里面不是衣服，是一罐子腌好的咸辣芥菜。我最喜欢用母亲腌制的又咸又辣的芥菜下饭，嚼起来那嘣嘣脆的感觉真是好，有这东西我能多咽二两饭。母亲在天冷时节总爱在吃饭的时候说，天冷要多吃饭，肚子饱了能抵挡寒气；我离家赴城上学时，母亲就一再跟我絮叨，说咱们山区农村的家庭，不能让我像城里人那样吃得好、穿得好，但一定要吃饱饭，特别是天气冷的时候……母亲送来芥菜到学校让我下饭，用意看来是跟那歌中的日本妈妈给孩子送衣服是一样的。

　　后来做了教师，我回家吃饭的时候就数得清回数了。母亲眼看着老了，渐渐花白的头发和面容上不断加深增多的皱纹告诉我沧桑岁月真正无情。我在她跟前时，她的话是越来越多，有时竟至于反反复复。饭桌上，母亲老是一再对我唠叨，叫我“多吃饭”－－平常日子没菜时，母亲说“没什么菜，多吃点饭”；逢年过节满桌佳肴，母亲说“那么多菜，多吃点饭”。

　　整整二十年，我都木然不察，只顾闷着头吃，有时甚至有点讨嫌母亲的聒噪。作文史教师的我习惯了咀嚼与沉吟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也习惯了对海德格尔与康德的片言只语进行斟酌与反刍，却从来就没有稍微地思量一下母亲这寻常如同便饭青菜般的“口头禅”里有何内涵与深义。直到某一日代朋友给学生上普通逻辑课，要讲前提与结论的方向性，才猛地福至心灵，想到了母亲的“口头禅”里有深情厚爱，这深情厚爱就埋在两种似乎矛盾着的说法里。表面上看，没菜要多吃点饭，有菜也要多吃点饭，不刚好是相反的前提得出全然一致的结论吗？这哪符合逻辑啊。但是作深入分析的话，就不能这样认定了，因为母亲的话毕竟是简而言之的，省略了一些相关的前提－－母亲的话彻头彻尾说出来是这样子的：没什么菜下饭，可儿子你不能饿着，要不会伤害身体的，多吃点饭把肚子填饱才好；那么多的菜，多开胃多好下饭啊，吃起来多惬意呀，儿子你只管敞开肚皮整好了。

　　由此，我突然体会出，母爱是既深且广的，她在点点滴滴里，她在平平凡凡中，其表现看似不合逻辑，实则合情合理。可是，如果你不加以琢磨，往往无知无觉。

　　感谢母亲。

　　中青在线专稿（J－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