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抱着一个稀稀拉拉的小山村。远山是黑郁郁的松树林,近处是连翘、沙棘、二花等诸多灌木丛林,再向下就是挂在山腰的裸露黄土的农田了,弯弯曲曲的小河两侧是形状不规则却还平坦的“高产田”。秋天来到时,抬头望去黛青里点缀红、黄、兰,加上土屋茅舍,多好的水墨丹青画呀。这是记忆中的故乡景象,它伴随我度过了少年期,长大成人后我才离开了它。现在回过头来看,惊人的发现,我人生的底色竟然就是故乡的色调。
祖辈驻守在这里的人们,用近乎原始的耕作方式获取食物,本来就够难熬的了,无奈还有庄稼的天敌更让人挠心。当主要作物玉米、山药蛋只有五、六成成熟时,夜晚成群的山猪、獾子就从深山老林窜下来糟蹋庄稼。獾子还不太可怕,它体形小,吃得少,还有一个很好的偷吃习惯,就是一穗玉米不吃完,不害下一穗。山猪危害可就大了,常常是举家出动,一路雄风,一入玉米地左一口,右一口,拨拉一大片,撞开一条路。那些小山猪,更是惊喜活跃,乱蹿乱啃,一会儿工夫,玉米倒的倒,伤的伤就是一大片。要是进了山药地,山猪的嘴又尖又硬,把嘴伸进土里,象犁地一样,一边吃,一边走。一听到有动静,老山猪一哼,众山猪呼啸而去,留下一片狼藉。那时候是集体化,要是现在一家几亩地,一不留神,可就要绝收了。
夜幕降临,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偏远山村还几乎没有电的概念,不大工夫,田野、山峰、村庄由暗转黑。以至伸手不见五指。这道天然屏障,恰是农作物天敌肆虐的庇护神。忙碌了一天的山民,匆匆吃了晚饭,就提上锣,举上火把或提上纸罩的煤油灯,很快进入到驱赶野猪的阵地--庵子里。捎路就吆喝呼喊几声,以便蠢蠢欲动的野猪收敛其不法行为。
庵子,现在想起来还有一种温馨的感觉。先在山坡视野宽阔的地片上,整平一小块地,用石块立几道埂,用泥糊结实。然后用石片盖上顶,再用泥摸平,前边作一个烧柴禾的炉子,后边起一截烟囱。埂与埂之间是过火走烟的地方。这样做成一个类似土坑的地基。再从山上砍下树,树干顶部交叉,底部叉开形成一个底部与地基平面一样宽,顶部尖尖的“人”字形框架,在这个框架的两侧、后部用细枝条封好再摸上草泥,庵子就建成了。村里年轻后生整个秋天都在这里过夜,当然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我却把这里当成了乐园。特别是在庵子里和年轻人凑到一起看山猪、烧玉米、烧山药蛋。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拿上一本借来的书,在庵子里那如豆的灯光下读啊读。这样既省了家里人唠叨也省了家里的煤油。
十三、四岁的我,往往等不到兄长们来到庵子里就向家人打个招呼先去了。一会工夫静静的山间小路上就有了灯火,有了相互吆喝的声音,偶尔有一两下铜锣的叮铛声,我高兴地瞅着远处,叫唤着兄长的名字“贵生哥”--等他们接上声时,我简直就心花怒放了,那可是真正的开心。回想几十年确实也有值得开心的事,但实在没有那时开心。
先是生火,再就是烧玉米,烧山药蛋。这是生产队长特许的,大概也是对守夜人的“报酬”吧。我去了,不但混了一份“报酬”,兄长们还十分乐意我的参与。我只要从地里扳回几穗不老不嫩的玉米,拔两株山药蛋,把上衣襟撩起兜回来就行了。他们会连着皮不断转动,把玉米烤得不生不焦、十分香甜。烧山药蛋就麻烦一些,要待火无烟,成木炭后,把不大不小的几个埋在木炭火里等待,我着急等不上,贵生哥说,心急了烧不熟,味道出不来。等他把木炭来回移动两遍,山药就出炉了,用手一捏软溜溜的,一扒皮白生生的,一股清香就弥漫开来,让你吃了还想吃。我们举着山药蛋边吃边笑,要是有响动,他们几个就扔下山药,站起来高喊,猛敲锣,我也跟着叫喊,远处的庵子里也有人喊叫,敲锣或敲盆,一刹那像是山沟里起了原始的音乐会。大家的意思显然是要把野猪吓跑,而我心里很矛盾,既想赶跑山猪,又想近距离见一次山猪。当然,每年秋天还是能吃到山猪肉的,可是我一次也没赶上打山猪的场面。有几次是年轻英俊的兄长刘俊生用土枪打死的,大家羡慕的不得了,而我就干脆把他当英雄看。
前半夜,篝火闪闪,人声不断,隐藏在山林中的野兽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往往是后半夜,垂涎欲滴的野猪、獾子成群下山觅食,守夜的年轻人必须保持警惕。生产队规定山猪刚进地里被赶走,工分全记,要是睡过了,没发现,被糟蹋了一大片就要罚工分的。他们欢迎我住庵子的原因,是我后半夜还坚持在如豆的灯下看书,一听到噼哩啪啦的响声就叫醒他们敲锣、追赶,不至于造成太大的损失。
儿时不知世事艰。现在回顾起来,深深感悟到乡亲们那种大山般的力量和情怀,他们的追求是那样的执着。事实上他们追求的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与此同时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也在漫长的螺旋式发展中实现了。他们不懈地追求才造就了今天更高意义上的和谐啊!而我呢,经受了多少磨砺,还一直向往着大山的沉静与淡雅。山野间林木、小溪、野花、野草为我人生抹上的底色永远也洗不掉。要不,直至今天我怎么能时不时地品味出烧玉米、烧山药蛋那醇香而悠远的味道?
中青在线专稿(J-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