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罗金忠先生同作家路遥都是在九二年十一月去世的,他们都是累死的。每每我忆及在天津的那段求学的日子,罗老师就第一个浮现于面前。
他是我读中专时的语文老师,个子中等,身体敦实,方脸,头发硬而不乱,脸慈祥平和,有游丝云般的晴空。因他和我父亲年纪相近,我从内心上向尊敬父亲一样敬重他。当然,他对我这个从农村走出来非常纯朴渴求知识的学生来说也是父亲般教导和鼓励。
我打小时候就爱好语文,作文从不怵头,且多次被老师当范文张贴宣读,也有过获奖经历,所以我对自己的文章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当我把第一篇思乡的散文交给罗老师后,得到的评语是:文笔尚好,角度不新。这一激可让我发了奋。此后,渐渐跟他熟悉了的我,总爱往他的办公室跑,把我课外写的一些东西拿给他看。他一再强调求新的意义,要角度新,文字新,意义新,否则,老调陈词就没有读者。我将这些话语沉淀于心,一动笔就触发心灵火花。这也成了我的一些文章变成铅字的原因。比如我的处女作《负重的心船》就是一篇语言、主旨皆新的散文诗,我将古诗尾字押韵的规则用于其中,要朗诵的话,也十分上口。
中专二年级时,那时我曾迷恋了一段时间篆刻,作为初学者,进步很快。当我拿着用一个寒假刻得所有印章让罗老师看时,他很诚恳地说:“我不懂这个,你让陈老师看看吧。”最后经罗老师介绍,陈启智老师给我做了指点。而陈启智老师则是启功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不久罗老师送给我两块名贵的冻石,说有南方老师送他的。天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掏的腰包。
我曾经很爱写一些懵懵懂懂分行的东西,有时自己也明白不了多少就拿去让罗老师看。对于我的矫揉造作,他只是静静地看,之后建议我以后多看点普希金泰戈尔等名人的诗作,末了很谦虚地微笑道:“我不懂诗,你要不……”搞了二十多年语文教学的他起码还是能提出一些意见的。他丝毫不装腔作势弄虚作假,以至这种作风成了他的教学态度。每当有外来教师“取经”,他也和平常上课一样,没有“排戏背台词”的提前“演练”。
罗老师的治学态度是严谨的。文章赏读评改是他真正的“长项”,而他也总是会毫不客气地评说同学们的所有作文。在他去世前两周的一个周末,我将一个算是中篇的《家丑》拿给他修改。那篇文章有两万多字,由于匆忙,字迹很潦草。那时,罗老师作为中专语文教学改革的先驱者,肩负国家教委职教司的重托,身存二十载心脏病、静脉曲张等痼疾,每天钻图书馆查阅资料,复全国各地同行的来信,十天半月接待一批观摩学习者,安排他们食宿,听课,座谈,参观,办理回程卧铺……他很忙,所以我一直不好意思提那篇小说。
一周后罗老师将我叫到教研室,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直截了当地谈道:“上次你拿来的那篇文章,题材还可以,只是人物太多,分散了笔墨,人物形象塑造不丰满,结构方面也须修改……我看了两遍,感觉基本一致。”
我回到宿舍,翻开他为我评改过的小说,里面滑出一张纸,噢,是他的书面意见:“材料很好,是璞玉;人物多,欠雕琢……”密密麻麻写了一页纸。我开始自责我的草率了。两万字,两遍,两遍,这外加的“作业”也许又让他熬夜了。
罗老师的帮助使我的文学爱好之苗日渐茁壮,我因此增强了自信心,以前在大众场合不敢讲话、心跳加速的心理障碍也得到“根治”。在每节语文开课前的二十分钟演讲,使我得到最初的锻炼。此后,我能和陌生人从容交谈,能在许多人面前海阔天空,这都有他的功劳。
我曾想象罗老师的家一定很宽敞,很美,很现代化,大屏幕彩电,讲究的沙发,精致的茶几……可是当我真正来到他的家时,我愣住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真的吗?简陋的摆设,显得本不宽敞的几间小屋倒宽敞了许多,茶几有的地方掉了漆,沙发扶手都露出了海绵,木床是单身宿舍的那种简单结构,只是水泥地很净很亮……这样简约困顿的生活条件,一点也没表现在他的口头和脸色上。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他钟爱的教育事业。他是一头身体羸弱既在挤奶又忙耕作的奶牛,他想把中专语文教育真正垦辟成一个万能的基础“开发区”。看着他床头上方墙壁上经年累月被头部枕靠形成的痕迹,我不禁让这种甘于清贫不计名利却始终不渝兢兢业业的精神植入了心灵至深处。
记得有一次为完成一个关于爱国主义教育题材的约稿,我让别的同学在门外上了锁,然后泡上酽酽的茶,孤灯独影,一直熬到凌晨三点多,天已蒙蒙亮,才完成那个七千多字的材料。看着案头三十多页已经誊写整齐的稿纸,我会心地笑了。我想恩师有过多少这样的不眠之夜啊!
恩师是座宝藏,在教给我只是的同时,更给了我受益无穷的人生道理和大丈夫精神。
中青在线专稿(J-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