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明晃晃的赶牛道又光又宽，出了村口向西山坡爬去，我踩着坚硬的赶牛道向山坡上走。我去向母亲告别，在那群山峻岭中间母亲拥有了自己的新房子。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那个寒冷的冬季，父亲赶着一辆牛车，车上蜷缩着母亲，唯一给她遮风的是车前面那口木柜，他们离开辽宁省朝阳市那个扣北老家，向内蒙古的赤峰北部进发。他们在辽宁朝阳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他们要到北大荒当富户，拥有自己的房子。历经九天九夜，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开始了他们漫长艰辛的生活。

　　我不知道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之前母亲是怎么样和人住房生活的，我只知道我刚记事时在母亲的操办下，我家盖了一幢赤北农村常见的那种车轱辘圆式的房子，母亲坐在炕上，望着自己盖起来的房子，掩饰不住的喜悦挂在嘴角上，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这么大的财产，这是她一个农家女人在人生的道路上的里程碑，她自豪。在那座房子里的无数个夜晚，母亲坐在炕上，给我们孩子讲猫捉老鼠和狐狸骗小鸡的故事，有时候讲她家乡辽宁省朝阳市十二台小木头沟村梨树如何多，枣如何大，秋天梨从山坡上滚到院子里等趣儿事。我的童年就是在母亲的童话和思念家乡的情怀中度过的。

　　我念小学时，母亲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站在院子里喂猪，母亲腰间扎一条劳动布围裙，拎着个猪食瓢，目不转睛地看着猪吃食。我放学有时也好奇地站在旁边看猪吃食，这种时候母亲就亲切地摸摸猪屁股，对我说：“猪喂大了卖了钱，咱们家盖幢新房子。”年年喂猪年年卖，却不见母亲盖起新房子。

　　每到冬季，母亲坐在热炕头上，用被子围住脚，望着四面透风的房子叨咕：“这要是住上有暖气的房子多好。”为了屋子保暖，每年冬天母亲都买旧报纸把屋子四面的墙糊一遍。

　　我每次要学费，母亲都皱眉叹息一番，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蓝道道的白粗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捻出两元或两元五角钱，遗憾地说：“房子又盖不成了。”念书那些年，我一直认为是我把母亲盖房子的钱花光了，就一直为我的行为忏悔。没钱时母亲到院子里抓住老母鸡摸鸡屁股。那时候我还不懂鸡屁股是母亲的银行。母亲摸完鸡屁股对我说：“告诉老师，再等个两三天吧。”

　　很多个炎热的夏季，母亲经常在外屋地上铺上纸壳子躺在上面，她嫌屋子太热。她说：“房子矮，就闷人。”她说这话时望着屋顶，她一定在想象又高又大的房子是什么样子，那一定很漂亮很凉爽。

　　我参加工作之后，在乡村中学教学，早晚和假日在家备课评改作业，还要经常写些文学作品，家中没有书桌，我就伏在柜子上或趴在炕边上写，母亲没有读过书，不知道我从事的工作有什么意义，也不懂小说、散文是干什么的，当然也不明白我常年累月为什么那么用心去写，但她知道她的儿子干着有益于社会的事情。她怕打搅我，就到村子各处走，或者到园子里干活儿，或者坐在房后的荫凉处。这种时候她在院子里喂猪鸡也是轻手轻脚。每当有人来串门，她就把来人领进另一间屋子，并且跟来人说：“这房子太窄巴了，真该盖个宽敞点的房子，也好让孩子有个写字的地方。”

　　我调动工作到小镇上住上砖房后，母亲来看了房子非常惊讶，她各个屋子走一遍，叨咕：“这屋子真多、真宽敞、真豁亮，住一回没白活。”母亲坐在床上，一脸的满足，对我说：“等你父亲死了我上你家来。”那时候我也是那么想的，将来把母亲接来，让土里刨食的母亲过过城市生活儿。我日夜奔忙，没细想过那“将来”是不能等的，一等就永远没有了。

　　那以后我再回乡下看母亲的房子就心中发凉，那房子是太寒酸了，圆圆的房顶像半个车轱辘扣在地上，又矮又小，房檐儿耷拉着，走进屋里，窄巴得将能转开身子，且发暗潮湿。母亲能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儿大半辈子，是习惯了吧！

　　母亲近几年还念叨过住新房子，但她年龄大了，头发全白，满额头的苦难岁月，不可能再盖房子了。雨天房子漏水，她就让父亲在房顶上撒草木灰，或者用扁担敲出一些流水沟，后来又在房顶上粘了油毡纸。

　　我顺着赶牛道走到山坡上，往左拐上山口，前边就出现了那个山洼，山洼北边的阳坡上坐落着母亲的新房子，新鲜的黄土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堆成一座金字塔，塔上盖着一层花圈，花圈像这山里夏季五颜六色的鲜花，母亲的新房子又高又大，太漂亮了！

　　我跪在母亲的房子前，像每次进家一样，和母亲说着分别后的话，然后从兜里掏出“钱”来，没像往次那样递给母亲，而是划火点燃。

　　我围着母亲的新房子打量个够，然后走到母亲房子后面的小山上，坐在山顶上，这是我儿时就常来的地方，这儿看得见小镇伸出来的公路，公路从母亲生活过的村庄串过，村东是高高的查布杆山。我望着东南方向，母亲当年从遥远的朝阳来到赤北，就是为了拥有自己的房子。妈妈，您的愿望实现了，您终于住上了属于您的新房子！

　　我朝山下走去，赶牛道又宽又平，我走一步望一眼母亲的新房子。妈妈，我走了，又要扔下您去那个遥远的城市上班。每次我离开家，您都和父亲站在大门口望着我走出村子，您那一头白发和满脸的担忧就刻在我的脑海里。这一次离去您不用再牵挂您的儿子了，人间喜怒哀乐不再属于您，您就在山里安安然然地度过那无穷无尽的岁月吧，我一有机会就回来看您。

　　中青在线专稿（J－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