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理东西,看到高中语文郑玉英老师送我的红缎皮笔记本,读着那熟悉的字迹:“陶潜之高洁/对坐才相识/青出于兰胜于兰/长风破浪会有时/只要学苏秦。”
殷殷之语又让我回到那段快乐的时光。
高中生活的一节古文课上,我通篇译出了郑老师还未讲解的古文,许是精通古文又深爱的缘故吧,郑老师显得分外高兴,即兴提问诗词,我也凑巧答上了。那时,同学们爱抄写我装模作样填的词,这些不成文的东西传到郑老师手中,她爱惜不已。郑老师带我到自己家中,敞开自己的书橱,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书橱,目光流淌出的羡慕无以言表,郑老师拍拍我的头:“只管看。”看后评什么李居士的“瘦”字用的妙,苏轼的“何似在人间”的境界;米切尔、夏绿蒂……郑老师对我的瞎侃,常予以赞许的微笑。
有年冬,郑老师织了两件毛衣--一件白色,另一件淡粉色,并让我先选,我说先让晶晶选吧,郑老师说你先试试哪件好。后来小师妹晶晶说,姐姐你穿这件毛衣真好看,既文雅又清纯。年少的我偶尔会想,是不是小师妹也喜欢这件白色的呢?我一向很少接受别人的东西,父亲对我们兄妹要求严厉,而且常教育我们与人交往宁可予人不可受人,受人点水之恩须涌泉相报,而我在接受郑老师的东西时,并没有受人的感觉,至今我还清晰地记着那件毛衣的款式,直到参加工作很久了,还穿着,而且暖和地穿着。
好像从高二起我的文章开始零散见报,市中学生文联吸收为会员,《我们这一代》邀为特约小记者。教师节前夕,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骑着一匹火红的俊马奔向太阳。向郑老师讲起时,她笑道,直挂云帆济苍海。这大概是为人师者的一种偏爱吧,我做什么在她眼中都是好的。为此我特意写了一篇散文,《梦中的红鬃马》寄给《青少年日记》,文章发表后送给郑老师,老师说这是教师节收到的最好礼物。
有次我在《大同日报》举办的征文中获奖,有幸代表小作者发言,并邀请指导老师出席,颁奖场面也比较隆重。次日与老师走在校园,遇到别的老师总能听到--昨日在电视上看到郑老师和这孩子了。我记不起自己在屏幕上的样子,只记的郑老师的笑脸很灿烂,那一刻,我忽然深深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除了父母,还有一张脸为我而快乐。
而我笑得最灿烂的一次,亦归功郑老师。那年我的小说拿了全国二等奖,接到组委会邀请到人民大会堂参加颁奖的挂号函,父亲并不赞成我去。父亲常年拖着病体工作,支撑个家不易,而我太想见见冰心、穆青等知名作家了,可又不想违抗父亲。郑老师得知后亲自来家劝说父亲:“这是多少人梦想不到的事,往返车票吃住都有主委会管,又不花家里一分钱,最重要的是一周与知名作家的联谊会该对孩子的写作是多大的帮助呀!”从人民大会堂的红毡到新华社两人合抱不住的镀铜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社长穆青说,将来欢迎在坐的小作家到新华社工作。我感到热血往脸上涌--将来能上中国新闻学院就好了。
我还没到家,郑老师已从中央新闻看到了我们的颁奖场面,等我拿着录相带回来,因家里没录相机,郑老师亲自接父母来家看录相,并指着画面说:“中央雷洁琼亲自给喜英颁奖,您应该感到骄傲。”父亲笑了,这让我有种自己能给亲人带来快乐的的幸福感,我知道这一切都缘与郑老师送我的书香。
那时学校为鼓励学生发愤读书与矿上议定了一个协议--凡煤矿子弟考取前三名的学生安排长期工。交完数学卷我高兴地与最要好的朋友说,就剩最后一门语文了,前三名我稳拿了,起码可以自食其力了。再上语文考场时,巡考包围了考场,有人举报我提前拿到了考题……这场闹剧很快水落石出,郑老师要求重新考试的要求没通过,她伤痛地向校长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一位优秀团员,一个是优秀班干部,平日亲密的像亲姐妹,忌妒竟让这孩子做出这么没理智的事,她这样做,不仅害了别人,也毁了自己呀!”
校领导和所有的老师都来安慰我,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决定找工作了,没考上重点高中,多病的父亲还能供我读书,我现在连前三名都没保住,最有讽刺意味的竟然最得意的功课丢了分……既然命运与我开了这么好笑的玩笑,我还能说什么呢?
郑老师的劝勉让我还没放弃涂鸦,她还托人帮我谋得一份工作,再拿起久远了的课本,心里酸酸的。我一面把微薄的薪水交与母亲,一面复习功课。哥哥们终于成家立业了,负债的父亲与母亲说,这次还清饥荒,可以过几年享清福的日子了。
当我接到山大新闻系的通知书时,才发现自己连2000多元的学费都拿不出,别说食宿了。我拒绝郑老师的资助时她第一次向我发火:“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老师借你还不行吗?等你有了再还。”那时,郑老师正供两个读大学的儿子,晶晶也读高中了。
忧郁的时光里,柴米油盐洗涤着冷峻的现实,郑老师的话会在某个黄昏飘过耳边:“如果你去深造,以你的功底,定会有所作为,在这个死沉的小公司年年写写总结?如果你硬要放弃,你就围着锅台转吧,再强也不过是个朱淑贞!”现实中,我连写作都放弃了,我连朱淑贞也做不了,千年后,那个朱淑贞还有人知晓,而我呢?
次年我大病,差点与死神握手。晶晶也来了,郑老师讲因父亲是国民党军官,自己在10年动乱中所受的屈辱,高尔基的人间大学……人生在世活着的人都难免坎坷、艰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苦笑,只能在心中道声:“老师,对不起”。我从晶晶口中得知郑老师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去一所正规的中文大学去读书。
等我的孩子出生,郑老师又为孩子送来许多书,老师说,人生可以清贫,不可没书,希望书香能伴孩子成长。
小师妹以优异的成绩拿着奖学金公费去美国读博后。郑老师说,晶晶的飞机渐去渐远,自己哭了一下午。郑老师也有白发了,在我的记忆里,郑老师腰板笔直,头发漆黑,恍然忆起郑老师与母亲同龄,那一刻,我已分不清老师还是母亲了,我只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
想抽时间去看看老师的念头还没实行,却又接到郑老师的电话,你近日好吗?尽管我现在只是一家内部刊物的编辑,但每逢出报,闻着那熟悉的类似书香的味道,心里便充满了快乐。
老师给我的书香,让我永远感到有书相伴的日子是充实的。
中青在线专稿(J-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