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奶奶
六年,整整六年了。我从没有敢喊过“奶奶”。
六年前,那时我正参加南方某省作协主办的作家文学创作班。一封奶奶病逝的加急电报,使我披星戴月,急急赶回家。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我骑单车赶到村头,一老人告诉我:“孙子,你来的正是时候,你奶奶的丧事已过,骨灰都入坟了。”瞬间,我似五雷轰顶,只有两行如注泪雨。
奶奶是一个小脚女人,一生坎坎坷坷,奶奶清贫得连自己的名子都没有,爷爷去世早,儿女的家事常是奶奶拾拾捞捞。二姑家境不好,奶奶把大半辈子心血都花在二姑身上。奶奶常对我唠叨:“咱祖辈没文化,连儿是咱家文化最高的人;听人讲雨淋坟,出贵人,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雨把我的坟头淋湿了多好。”我总抬眼看奶奶一眼,奶奶总呵呵一笑:“乖乖,好好念书”。便柱着拐杖走出门去。
给奶奶圆坟的第二天中午,零星小雨突然间从天空纷纷落下。我跪在奶奶坟前,捡起一把坷垃,轻轻的放在奶奶坟前上,静静地念叨,奶奶您睁开眼睛看看呀,雨淋坟了!
(二)母亲
母亲六十多岁的人了,膝下拉扯着八个儿女都相继长大。
记得年轻的母亲从没有跟我们兄妹在一桌上吃过一个团圆饭,母亲总是在我们兄妹吃饭时,边拿个馒头啃着,边整理着,喂猪、喂鸡呀,刷锅呀,等我们吃罢,母亲把碗筷一收拾,把我们剩下的菜水和剩汤一折喝进嘴里。
母亲年岁大了。每每孙子、孙女来家凑热闹,把馒头扔的满桌滚动,母亲便拾起放进自已碗里。哥姐给母亲让座,母亲微笑着,似乎母亲和我们在一个桌上吃饭不习惯,有一种拘束神情。夹筷子好点菜放入母亲碗里,母亲慈蔼地笑着又把菜给孙儿们。我便对小侄女们在大发火气。母亲总笑笑说,你们姐弟八个也是这样疼起来的。
上年腊月,我因写一中篇小说,夜夜不能入睡,母亲总是后半夜准时把切好的咸菜用香油一调,把热好的锅饼盖在咸菜上,慢慢推开我的小屋,一声不响的放在我桌头,轻轻掩好门,听着母亲从雪地里唰唰消失的脚步声,我的泪便来了。
(三)姐姐
姐对我的爱和母亲一样清纯、亲近。
中学时代的我,常去姐家。姐总要给我钱的,少者七八毛,多至三五块,这些钱都是姐从平日少吃油盐酱醋中积攒出的。姐虽另立锅灶(分家),但也不宽裕。姐怕我不要,常偷偷塞在我口袋里,并小声说,这个星期攒的钱不多,收下吧,于是姐慌里慌张的看我。
我确实不想要姐的钱,的确我还要花钱。怕姐因这事与公婆处不好关系,姐看我,总是小声说,拿着吧,他们知道;你嫌我给你的钱少?等你挣了钱,我就不给你了。看着姐,还是让姐把攥在我口袋里的手松开。姐姐是真心实意的呀!
工作后,姐听说我学会抽烟,每去她家,姐要我少抽或不抽烟外,总要买一盒烟给我,有时姐给我一盒烟里有红旗牌、微山湖,最好不过大鸡,五六种烟。每当看到姐那神情(姐怕我不收),我都快要落泪,便任其把烟塞进我手里。现在姐家中好点了,一盒烟姐是能花得出的!
(四)脚印
对父亲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至今依然另我涕泪难收。
那年那月。
父亲又来为我这个上学在外的儿子送草绿色的黄花纹棉袄了。
父亲,一位远道而来的父亲,一位两鬓斑白朴素憨厚的父亲,紧缩着身子已站在我们教室门旁了。从玻璃窗中,我望见那瘦黑的侧影,那稀疏散乱的头发,他是我的父亲。
上次,我的腿摔伤做了手术,没几日,我硬要父亲送我去上学。那是深秋的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天静静的,下着小雨,(车站离我们小村还要有一段土路)父亲用自行车推着我,约摸走了一里地,雨大了,车子不能推,父亲蹲下身子,硬要背我,(我的脚摔伤不能走动),看着父亲苍老满是皱纹的脸,我说什么也不肯,父亲抓住我急切地说:“孩子,我背得动,我的身子壮着哩,我没事,背得动。”是啊!父亲身子骨硬着哩,家里六亩田,不是爹一个人起早摸黑在地里忙活,人们讲,父亲年纪越大,气力越盛;年年腊月外出打河工,几乎全工地没有一个象父亲那把年岁的人,赤脚在冰冷的水里一锨一锨向上撇泥(家里没劳力),人家问,老命不要了,儿子作咋不来整?父亲总爽朗的说:“儿子在外读书,还要考大学呢,干这活似吃蜜一样。”是吗?爹。
看着父亲,我没有再说什么,右手扶在父亲肩上。
父亲是个矮个子,上身着一件破旧的夹袄,下身一条满是补丁夹裤像似挂在电线绳上晾晒的衣服,随风摇摆,一双褪了色的灰白解放鞋,被两条断头的鞋带摞着,父亲的右脚着地,身子左右晃动,左腿慢慢抬起,似乎不能再移半步,然而又不能不走。父亲喘着粗气,烟味很浓,父亲不时看我,看到父亲那艰难的脸,我不愿与父亲目光对视。父亲问:“莲儿,伤口痛吗?”我拼命摇头,看着身后那曲曲折折的鞋印,听着脚踏泥水声,我的眼泪已结目欲落了。我说:“爹,歇歇吧。”父亲却问:“你累了,孩子。”我又摇摇头,不愿眼泪让父亲看见。父亲又说,“车站就那一班车,赶时间。”父亲叮嘱:“常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莲儿,吃药打针别痛钱,学校离家远,没钱就来家写信。”父亲唠叨着,看着父亲,心里的味儿,只觉嘴里渗入咸咸的雨水,再看看父亲的双脚,摇晃着,父亲的脚伸进泥里,又从泥里慢慢抬起,身后留落一弯模糊的脚印,此时我的眼泪簌簌落下,心已呜咽不止了。
望着站在门外的父亲,听着窗外怒吼的北风,飞沙打在玻璃上啪啪作响,外面的天真凉了,再看看父亲,仍旧紧抱着那件棉衣。
课后,见到了父亲,脚下仍穿着几年前的那双鞋子。
父亲来了,又走了,只有他那深深带泥巴的脚印,清晰地印在那往回的道上。这是那么熟悉的脚印,在我家责任田里有那密密麻这样的脚印,在我童年成长的道路上,也是这样熟悉的脚印,今天在我前进的道途中,仍是这熟悉的一串串。哦,那是父亲的脚印,无论赤脚的,还是鞋子印,都始终以我为中心绕转着,深深印在我的心上。
中青在线专稿(J-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