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的北京
谢玉红(新疆阿拉尔市三中)
2007-12-21
  一进北京城的地界,我就感觉到一阵春风迎面吹来,近了,近了,我的母校就在眼前了。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回到慈母的北京,游子的北京,我才又找到了这种感觉。
  可以说,是对北京的骨肉亲情把我召唤回的。我沿着过去住过的四周慢慢地走。这是个星期天,校园里渺无人迹,很静,然而这寂静反而激起我心中的热血渐渐沸腾起来。十三年了,我静默着,现在回来了,就要见到想念的姑母和她了。自从进入北京,我的那些旧日学友就都一个个在脑海中活了过来,历历在目,犹如眼前。看啊,这就是我以前的教室了,我忽然看到她就坐在她的位子上。
  她叫白雪莲,当年她就坐在我的前面,梳两条小羊角辫,宽宽的脑门,衬上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当时我一见就喜欢上她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觉得她很美,我指的并非容貌。而是一种凛然之气。那一年,我读初一,平生第一次,一个女孩子走进了我的心里。据说她是从北京怀柔县来的,一口普通话,甜甜的,轻声细语的。白雪莲全身上下拾掇得干干净净,一看就和乡下的女孩子不一样。她由校长领着,蹬着花边运动鞋,迈着轻盈的步伐进了教室,全班同学的目光立即刷地集中到她的身上。校长低声和班主任李老师说了几句话,李老师频频点着头,送校长出去,然后,她转身回来,冲着全班同学笑了笑,拉着白雪莲说,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叫白雪莲,是外地来的,你们要多照顾她。李老师看了看我们,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白雪莲"这三个字。再看白雪莲,脸上红红地,低着头,顿了顿,又顽强地抬起头来,眨了眨大眼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大家。
  她很聪明,学习好得异常。我只能如坐在她后面一般,望其项背了。我很笨,从没想过要强过她,心里不知怎么也不羡慕她。她坐在我前面,仅此而已。我们那个时代,和女生打交道,是要被人背后饶舌的。我胆子小,愿望也不奢侈,她坐在我前面,我只求心怀对她的喜欢,坐在她后面,很镇静地看着她在我前面,这在我就已足够。当然在这以后才明白,当时只是很朦胧地感觉到,虽然那时我还少不更事,从不正眼看任何女同学。
  她的家不在乡镇,只是寄住在镇上姨妈家,父母在三十里外的北京县城中学当教师,每周六她都回家。我无从记忆这些消息是从何处传入我的耳朵,只是我不觉中知道了许多关于她的事,尽管我没有问过任何人。我也是和她一样寄住在镇上爷爷家,父母远在新疆,自然是没有别的孩子那样天天受父母关爱,爷爷很严厉,很少给人笑脸,除了姑母还真一直没什么人夸过我,好的事情好象对我来说都是意外。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成绩竟意外地排在第四名,是班级前五名中唯一的一个男生。老师在台上念我的名字时,许多同学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看着我,不知为什么我平静得很,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直到她也转过身来,仿佛第一次见到我一样,看了看她身后坐着的从没交谈过的我,我胸中顿时涌起一阵激动的波澜:啊,学习好就是好啊,她看我了,你看,她注意我了。
  我在班里从此声誉鹊起,很快成了男生的头儿。我多希望能得到她的青睐啊,然而她从不理我在她身旁故意制造的惹人注目的喧哗,仍象以前那样冷冷地待我。直到有一天,在学一篇提及捉麻雀节选自屠格涅夫的小说的课文时,她说了句:"啥麻雀,我连真的是啥样都没见过呢。"我从此记在了心上,于是一天中午特地和淘淘去捉了只麻雀,进了教室,坐上座位刚嚷了声:"白雪莲你看!这是只真麻雀!"上课铃就敲响了。
  无奈之下,我竟恶作剧地决定把身旁墙上的画揭起,放麻雀于其后的一个浅砖洞里,这是这学年开学我贴此画时发现的一个隐秘。上课时这只麻雀几次啼叫,搞的老师莫名其妙,课几乎上不下去,更糟的是课上一半时,这只麻雀竞跌至画下,"呼"地一声从课堂里飞出窗外。
  我们家的规矩很严,爷爷性情又不好,那天,我是被爷爷揪着耳朵拎回家的。回家后,爷爷取出鞭子,准备狠狠打我一顿,是姑母拦住了爷爷,不让打我这个娘不在身边的孩子,搂着我,给我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当时我哭着想,这以后别想上学了。不知怎么随即就想起白雪莲,是啊,也要离开她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坐在我前面的她了。可晚上老师却跑到我家,告诉正在责令我罚跪的爷爷,说那事完全不怪我,班里已有同学(白雪莲)承认那是他们为上生物课采集的"活"标本。第二天,我依然照往常那样上学了。
  "你爷爷打你了吗?"她转过身来问道,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眼圈自然是有些红的。我感动地已不知该说什么话了。特别是她的眼神,我忘不掉。这是一生一世的眼神,虽然那时我才十三岁。白雪莲从那天起在对我的态度上变得和其他同学不同了:她开始无视乡下男女生不能说话的清规戒律,大大方方地和我讨论题目,大大方方地把书包里的糖果掏出来,递给我吃。她的这些动作让其他同学目瞪口呆,仿佛教室里来了天外来客。在其他同学怪模怪样的嘘声里,白雪莲不解地看看四周,笑一笑,吐一下舌头,有时刹那间脸上也浮上一片红云。有一次课间,我告诉她我早晚要回新疆,她瞪大眼睛惊喜地看着我:真的!?我就是来自于新疆,我的父母以前就是在新疆工作。
  那天放学时白雪莲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回新疆你会给我写信吗?我会想你的。我的脸一红,看了看白雪莲,她的眼睛也红红地,像是要哭一样,我赶紧点了点头。晚上,想起我的父母和新疆老乡们,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白雪莲就会喜欢她,这是凭的新疆老乡的直觉。我对自己说,是的,将来我一定要和白雪莲在一起,甚至,我还要娶她。这个想法弄得我一晚上都非常激动。第二天上学,一见到白雪莲,我的脸马上就发烧起来,和她说话也变得不自然起来,好像她一下子就看出了我心里的秘密似的。
  从那以后的中学时代,我们的顾忌和障碍渐渐消失了,除了借书本还书本的借口外,其他的说话机会仍有一个接一个,同学们见我和转过身的她说话已是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的了。我们的成绩在逐渐地接近,初三时,在成绩上,我和她竟独占了全班的第一和第二,同时彼此还惊喜地发现,新疆老乡可谈的愉悦话题竟是那么多,好象来学校是为了见彼此。
  然而我就要走了,要回几千里之外的新疆。在火车起动的刹那,我才意识到我又要离开这片土地了。火车轰轰隆隆的声音在耳畔响着。向慈母的北京挥挥手。啊,这就是我们共读的教室,她曾经坐在我前面的位子上,后面坐着的是我。"呼",一只麻雀飞了出去。教室里很静。她还是扎着羊角辫,大眼睛,很淑然。
  "回新疆你会给我写信吗?我会想你的。你能不能不回新疆?"寂静的火车上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她的声音。这声音一直深入进我的脑海里,至今还一声声地回荡着,回荡着。

  中青在线专稿(J-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