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忧伤又快活的年轻人
对现实有太清醒认识的人总是痛苦的,面对灵魂的痛要么逃避放纵,要么执著追寻,前者能暂时消解痛苦,后者将使痛更痛,使忧伤更忧伤——而在忧伤的尽头,似乎总有一盏摇曳不定却虔诚感人的明灯,让我们不断上路。为什么要认定《在路上》那群生动的主角们是反叛的、消极的、破坏性的、不负责任的呢?我想,萨尔和狄安他们,才是这个奇形怪状的社会最清醒、最真诚的分子。从他们身上,仿佛能听见几千年前东方土地汨罗江边屈子“众人皆醉我独醒”激荡出的真实回音。
五十年前的萨尔和狄安,他们用单纯坦诚的心看到制度荒谬、道德沦丧、种族不平等、人的异化……“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一句如此蓬勃的话,读出来让人动容,就像我们遗失了某些珍贵的价值观,需要跋山涉水找回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真喜欢萨尔和狄安,尽管他们内心涌动着那样深刻的悲哀,却永远生机勃勃、热情洋溢地释放着生命的热量。即使口袋里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一样乐观充满希望地行走在路上。他们不会因为饿肚子而忽略窗外的美景,不会因被驱逐而停下追逐的脚步。
萨尔的忧伤如此真切地击打着我阅读的思绪,弹奏出深远的回音——曾几何时,我们也有过类似荒凉的感慨。他说:“烟头、酒瓶、书夹式火柴纸板,影院各处的垃圾都给扫到我这来了。要是他们在清扫这堆垃圾时,连我也一块儿扫出去,狄安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他就得跑遍美国每一个角落,沿着海岸线,在每一只垃圾桶里寻找我的下落。”我喜欢萨尔他们,因为他们比谁都悲伤,又似乎比谁都快活,你瞧,他继续说啦:“他真会发现,在一大堆废杂什物中的我正在萌发新芽哩,这就是我的生活,狄安的生活,与我有关的或无关的任何一个人的生活。”这是他们的生活,在垃圾堆里都能自在顽强地萌发新芽的萨尔们,和他们比起来,我们许多人都是在“为赋新词强说愁”。我们带着悲戚的面庞,颇为小资地走在路上,体会着某种与日常人生迥异的浪荡的天荒地老,可是,我们见了垃圾要绕道而行,见了阴郁要皱起眉头,我们无法像萨尔他们在热带丛林里酣畅大睡然后兴奋地挥舞沾着死虫子血痕污迹的衬衫。如果说千年之前屈子的纵身一跳是日神式的静穆与崇高,那么,五十年前不断上路的萨尔和狄安则是酒神式的狂欢与决绝。
墨西哥某个不知名的山顶上,狄安像发现神迹一样说那些从未走出大山的印第安女孩的眼睛“像圣母那般柔和,仿佛是耶稣在凝视你”,他给她们一只大山从未有过的手表,换回一个可爱的无色水晶。女孩子们依依不舍地追着他们的车。狄安捶着胸口嘟囔:“噢,这真叫人伤心!不知道她们这是在干吗?”这个场景,如神谕般盘桓在我的心头。女孩们追了很远很远,充满着悠远的意义。“垮掉的一代”似乎在蒙昧原始中找到了回归母体的温暖,如宗教般,既激越又庄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