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人里面，还有位德高望重的语文老师李生豪，尽管他没给我们带课，我们却都非常敬仰他的才学和人品。

　　那年月的中学生活，全不似今日为了升学率日夜玩命。做学生的学得清闲，做老师的当然也教得清闲。天热以后，出出进进，常常能看到李生豪和唐老摆下棋局对弈。中山坡前，桐叶婆娑，凉风习习。两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瘦的有几分仙风道骨，胖的活脱脱一尊弥勒佛再世。李生豪手如竹枝，持黑子作沉吟状，好半天想出一步高招，"啪"一声轻轻落定。弥勒佛佛颜改容，李生豪便握过宜兴泥金茶壶，美滋滋呷一口清茶，脸上显露出儿童般的得意来。这当儿，实验楼半圆形落地窗里，雨点般洒下一阵叮叮咚咚的吉它曲，那是华侨补习班的学生在弹唱，他们来自东南亚各国，将同我们一道参加高考，只不过几乎百分之百报考暨南大学。

　　有趣的是，从我的座位斜望过去，正好能看到李生豪站在邻班的讲坛，高高的，瘦瘦的，前额宽大，脑后的头发已经灰白。交叉传来的讲课声，苍凉而略带沙哑，是地道的京腔，韵味十足。讲到动情处，常举首望天，陶醉其中，一副物我两忘的神态。轮到他上课时，我便常常走神。一次我问同桌：你看李生豪像哪个？同桌反问：你说像哪个？我说，像东湖行吟阁前面的雕塑。同桌心有灵犀一点通，连呼绝了绝了！那是屈原披发行吟泽畔的造型，峨冠博带，长铗陆离，却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仰首作天问状--这番问答不久，屈原像就被推倒，"砸了个稀巴烂"，换上了高擎红旗顶天立地的工农兵群像，一堵墙似的横挡在行吟阁前，而行吟阁则更名为红旗阁了。

　　1964年5月的一个晚上，校园里槐花飘香，锣鼓喧腾。老师们排演了一场全本《打鱼杀家》，一时间传为美谈。挑大梁饰萧恩的就是李生豪。听懂行的人说，这是出老生戏；京剧老生这一行，细分又各有特色：有的重唱工，有的重做工，有的重武功。而《打鱼杀家》却有点特别，特别在文武并重，唱念做打要求都很高。戏台搭在中山坡和六角亭之间。大幕拉开，丝竹声里，萧恩父女驾一叶扁舟，在烟雨江上撒网打鱼，听得一曲西皮流水："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苍凉沙哑，字正腔圆，唱念白俱用本嗓，韵味十足。手眼身步法，一招一式都不含糊。等到开打，更是腾挪跌宕，身手矫健，叫人不敢相信他就是讲坛上那个斯文儒雅的老夫子。

　　不久，与这场演出相应和，端木老师举办了一次画展，这又是15中校园文化的一件盛事。校政厅内丹青满堂，翰墨飘香。我在观赏之余，特地翻阅了一下留言簿，里面赫然写有 李生豪 老师即席赋得的一首五律。我讨教语文方老师：写得如何？老师连连点头，回答十分经典:格律严整，才思敏捷，大有唐人遗风！一时间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一次，我到同学家作客，其父是武汉市教育界的前辈。书房内有一条幅，是主人珍爱之物，细看原来是李生豪墨宝，字体苍劲硬朗，又不乏飘逸洒脱，一如他萧恩的扮相。二方名章闲章，更是古朴稚拙。

　　一直到高考前夕，按理工农医文史三类分班复习，我才有了机会作他的入室弟子，可惜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只给我们上了一节复习课。记得他讲课间谈起鲁迅先生批评某些人"连明人小品都点不断"，便笔走龙蛇，信手在黑板上写下一篇苏轼的散文"游承天寺》，叫我们断句标点。我立即走上讲坛，三两下标定，他一看丝毫不爽，便漾出一脸的笑来。

　　若干年后，我也走上了讲坛。传承文化薪火的责任，就落在我们这代人肩上了。常想起15中，想起只给我上过一节课的李生豪老师。在文化断层中接受教育的我，和他一比，总觉得自己实在是愧为人师，尤其是愧为语 文 老师了。琴棋书画，有哪样来得？国学底子，更自知浅薄。不过有一点值得欣慰的是，我在中学时代遇到了那么多好老师。随着年纪越大，我对祖国传统文化的亲切感，认同感，归属感便越来越浓，越来越强，那都是李老师他们播下的种子啊。那面对弟子的一脸慈祥的笑容，让我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心头一阵温暖。

中青在线专稿（J－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