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无聊的夜晚,我独坐灯下,徐徐展开已存放多日还未来得及看的父亲来信。漫不经心中,我猛然间惊觉:好久没回乡下老家了,故乡的影子已然有些模糊……从我外出读书离开家乡起,父亲就喜欢通过家书和我联系,以这种传统的方式一直保持至今。尽管如今通讯发达,他的邻居已经安上了电话,可父亲仍然固执地写着他的家书,乐此不疲。
父亲文化不高,仅高小毕业。可父亲喜欢写写画画,读书看报,教过几年书,当过多年会计,在村里还算得上个什么都懂点的文化人呢!
每次打开父亲的来信,一股刺鼻的汗味和叶子烟味便向我迎面扑来。我知道,这是父亲和家乡特有的味道,它很容易使我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泥土,想起故乡的人和一草一木,想起自己在故乡时留下的足迹和帮助过我的人们……曾经,我满怀欣喜,习惯于认认真真地细读父亲那充满汗渍,烟味十足,满纸错字和涂改得乱七八糟的信笺,并能端端正正充满情感无所不谈地及时给父亲回信。
可后来,特别是工作后,我却渐渐没了耐心,我在貌似繁忙的都市中变得烦躁和不安起来,我常常是一目十行,或者不待看完便将父亲的来信很随意地丢在电脑旁那口放废旧报纸的破箱子里,连信也不给父亲回,有什么事总是打一个电话干瘪瘪几句话就了事。父亲似乎很能理解我,知道我忙,知道我用上电脑后不习惯于动笔了,因而从未曾听他怪罪过我。
有一段时间,我对父亲说:"你的邻居已经安装上了电话,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就行了,难得去写信。"父亲对我的强烈要求只得顺从。可过了一段时间,父亲还是禁不住地写起了信。他说:"打电话几句话说不清楚,有好些事情打电话时总是忘了说,有的又说不出口,还是写信好些,慢慢地想,慢慢地写,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说清楚;再说我久了不写信脑子都要僵化,不好使,写不起的字也越来越多,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要经常动动脑,这是我从报上看到的。"父亲的话让我难以反驳,更不好强行阻止,只得任由他去。
即使是在农忙时节,父亲仍忘不了给我写信。其实,父亲的来信很简单,大多大同小异,甚至千篇一律,内容不外乎是我早已经不产生兴趣的家里庄稼的长势呀,村民们的生活呀,家禽家畜呀,小时候喂我过奶的王大娘生病啦,叫我保重身体好好工作呀等等,一写就是几大篇。可是,就是这些对我来说似乎可有可无,没了多少意义和作用的琐碎唠叨事情,文化水平有限的父亲写它们却要绞尽脑汁,并无比虔诚和饶有兴趣地修来改去耗费几个晚上,生怕有什么没写到,然后步行十多里的崎岖山路到镇上的邮局交信,像是在完成一项重大的任务和使命。
据说有一次村里召开村民大会,喜欢看报的父亲拿起村办公室的报纸来看,看着看着,我那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大声地嚷起来:"这是我儿的,这是我儿的!"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后来父亲专门写信来向我谈起这件事,父亲说:"看到你发表在报上的文章,当时我高兴昏了……不过,我儿写的文章好是好,就是写咱农民的太少了!"父亲的言语是质朴、真诚而耿直的,不带一丝杂尘,没有修饰和粉刷的成分,有什么说什么。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感动之余,不禁重读父亲的一封封来信。读着读着,那没有什么文采的字里行间却让我的心情如阳光般明媚,我分明地感到:故乡的影子正逐渐清晰,家乡人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我日渐蒙垢狭小的心胸也变得清新润朗、开阔明亮起来。"家书抵万金",在滚滚红尘中,在都市的一隅,父亲的家书让我感动,让我真实,让我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都能听到家乡的声音,闻到家乡的气息,认得来时的路。感谢父亲,一直以来,以这么原始和质朴的方式爱着我,让我对家乡、对乡亲父老和家人始终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中青在线专稿(J-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