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我回到了阔别两年的故乡。走进院落的那一瞬间,我呆住了--一个背影佝偻满头银发的妇人正艰难地踮着脚尖晾晒衣物,而她,正是我那朝思暮想的娘亲。陡然间我的心仿佛被刀子狠狠剜了一下,鼻孔猛地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两年前母亲的头发还没有全白,怎么能这样一下子说白完就白完呢……
母亲是外公最小的女儿,刚出生就赶上闹饥荒,一头短发又稀又黄,她赤着脚在村庄到处乱跑的时候,被邻居戏谑地称做"黄毛丫头"。母亲入学晚,等她上完高小要考师范时却被通知要扔下课本去干农活,于是便参加生产队,于是便挣工分,手脚勤快不让男娃。家乡的粗米糙面和清凌河水竟然将她黄黄的头发养得乌黑发亮。那时流行编辫子,母亲央求外婆也给她编一个,后来见外婆嫌烦,便自己摸索着编,居然编得像模像样。她像珍惜米粒一样疼爱自己的秀发,几乎天天中午到河边漂洗,比洗衣服还要细致,村里的姑娘们都羡慕她那一头黑缎。
祖母生有三子,父亲是老幺。大伯二伯的喜事办完之后,父亲的婚姻就提上了日程。全靠刘媒婆那张巧嘴,母亲才最终下嫁到我们家。不论媒婆如何渲染烘托,父亲当年不过是个退役的士兵,穿上军装还多少有点英俊,脱下以后便混同于普通百姓了,不知道母亲相中了父亲的哪一点。总之,出嫁那日母亲将辫子优雅地盘起,引来一群又一群的小伙闹洞房。包产到户以后,农活渐渐增多,我和小妹也出生了。母亲外理庄稼内主家务,更要照顾一家老小的起居和鸡鸭猪牛的饮食,忙得不可开交。洗头费时费力,母亲纵有万分不舍,也只消一把剪刀顷刻间将一头秀发截成齐耳短发。我是无法体会母亲当年看着满地凌乱的青丝时的心愫,只知道从此以后穿衣镜前少了她频频顾盼的身影。
母亲再次蓄起长发是因为听说头发可以换钱。我和小妹都要上学,学费成了最大的开支,而计划生育的罚款又将这个家弄得积蓄绝无,母亲只好精打细算谨慎油盐。贫贱夫妻百事哀,蹉跎岁月为钱愁。父亲开始猛劲抽烟,偶尔酒醉便找茬与母亲吵嘴,母亲总是忍让,忍让。她除了更加勤勉地干活之外,每顿饭大量吞咽绿色蔬菜,据说可以敦促头发长快。每隔两月,母亲的头发便由短变长再由长变短,在长长短短之间,压在箱底的钱包也会由鼓到瘪再由瘪到鼓。而到了月底头发尚未见长,母亲那几天显得很是歉疚,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已经粗谙世事的我便发誓要快快长大,挣好多好多的钱,让母亲能永远编织她那引以为傲的麻花辫。
不知道母亲的第一根白发是何时降临的,却清楚地记得她是如何发现第一根白发的。那年我高考落榜在家,小妹突然说母亲的头上有根白发。母亲找来镜子一盾,鬓角处果然有根银丝,便让小妹拔了下来,以后成了惯例,小妹每隔几天就做这项工作。可是后来小妹拔呀拔,拔呀拔,怎么也拔不净她头上那与日俱增的白发时,母亲说了声"停",小妹便失业了。几年之后父亲得了一种怪病,母亲日夜守护在医院的病床旁,寸步不离,她眼睛里血丝鲜红,头发成批成批地倒戈叛变由黑转白。后来父亲病愈了,母亲的头发则变得花白花白。
大伯在他唯一的儿子因为过失伤人锒铛入狱时,一夜之间满头黑发变成了银色的针针草,我不愿历史重演,所以离家在外总是报喜瞒忧,我大学时代缺吃少穿的艰难,我毕业以后出卖劳力的酸楚,我办的公司被朋友挖掉墙角的遭遇,都没对她老人家说,可尽管如此,母亲的头发却真真切切地白完了。那是岁月的雕塑沧桑的见证,与母亲年复一年的操劳以及无穷无尽的慈爱有关。"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母亲,是孩子不孝,把您拖累到这般模样,您苍苍的白发根根都饱含对儿女的爱意啊!我将怎样报答您如海的恩情,我又怎能报答完您的殷殷深情呢?母亲,当我听到《白发亲娘》这首歌时,我又想到了您,下次回家我要带一支新新的梳子,亲自为您梳头,再给您盘一个高高的寿鬃,就像您当年给祖母盘的一样漂亮,甚至更好看。母亲,您的满头银丝将永远照耀孩儿不断前行。
母亲,倘若这世间真有什么不老泉水,我愿意用我的整个生命去换取,让您黑发永新红颜长驻;如果世间没有这样的泉水,我也要抽出所有的空闲陪着您谈天说地,照顾您颐养天年!
中青在线专稿(J-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