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叔爷”贾植芳
   我小时候就老听家里人提到“叔爷”,那时候他们说上海爷爷如何如何,我心里纳闷儿:怎么还有个上海爷爷?妈妈说是你外公的弟弟,是复旦大学的教授——贾植芳。
   第一次见到上海爷爷,是复旦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爸妈送我去上海。他们在火车上商量,要去先看看叔爷,我想这次总算能见到传说中的上海爷爷了。
   “叔爷”很喜欢看书,书桌上餐桌上都堆满了书,更不要说客厅和卧室的墙壁上也都是满满的书。家里有那么多书,还是要不停地买,好几次我在书店里碰见他。记得我读本科的时候,6个人一个寝室,我不喜欢群居生活,经常不耗到熄灯不回去,就经常整晚泡在书店里。有一次我在复旦正门里面的新华书店站着看《罪与罚》,正看得入迷,发现“叔爷”走进来了,我吓了一跳,正怕他问我怎么那么晚还不回寝室,没想到他拿过我手中的书,看了下书名,立刻露出赞许的表情,说:“《罪与罚》这本书我也是你这么大的时候看的……不错,你继续看吧,我随便转转。”然后很高兴地转身走了。
   大一大二的时候,我刚开始一个人在异地生活,还有些不适应,所以经常会去“叔爷”家享受一下家的温暖,吃吃桂芙姨做的山西腐乳肉,饭后喝着茶,听“叔爷”讲他那个年代的笑话,其实他浓重的山西口音我听不太懂,加上他耳背得厉害,又拒绝带助听器,别人讲话要喊出来才行,所以日常沟通还是挺困难的,但我就喜欢坐在那儿,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书香茶香和饭菜香的温暖。
   我毕业后在上海做了图书编辑,工作很累。一次我去看“叔爷”,提到了工作上的一些事情,他说:“不要把出版当做职业,要当做事业来做。”之后,每当我在一堆稿子之中疲于奔命快撑不住的时候,就会想到“叔爷”的这句话。
   最后一次见“叔爷”是出国前,那时签证已经通过,行李收拾好了,在上海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再去看一眼“叔爷”。我当时隐隐有种感觉,可能这就是一个告别了。“叔爷”还是如常坐在他平常坐的椅子上,我说我手续都办好了,明后天就要回北京然后去美国了。他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还是如常的和我们聊天,最后告辞的时候,他拉着小金的手说:“小金,你比她大三岁,你要好好照顾她……”我听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平时开玩笑天马行空,可有时候随便说一句话,就让人特别感动。
   关于“叔爷”,我有几件事情一直后悔。第一件是,我到美国第一天,就一直想把我去哪里玩的照片做成明信片寄给“叔爷”,并且给他写信讲讲美国的见闻,可我最后老是被一些所谓的琐事干扰,一直没能寄出。
   第二件是,我通过“叔爷”的介绍,策划了很多书,包括朱东润先生的著作,包括《胡风家书》,可是我一直没能帮助“叔爷”的书出版。去年8月,有一个作者和我联系,他做了一套丛书,其中一本是“叔爷”的作品集,我当时已经在报选题了,可是后来还没来得及最后落实,我就不得不匆忙辞职办出国手续了,所以为“叔爷”出书做一分努力的想法最后也没有实现。
   第三件是,9年来,“叔爷”每当有一本著作出版,就送我一本,签上题字。我出国前整理行李的时候,发现光是这些题字的书,就有十几本之多。我把它们都收到了一个整理箱中,准备运回北京家里。可是没想到,在搬家途中,因为我们自己看管行李不慎,整箱书都不翼而飞,一想到他哆嗦着吃力地翻开扉页一笔一划地书写的情景,我就后悔莫及。幸好北京家里原先还存有几本。
   最让我感到内疚的是,在相处的这9年中,他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太多,在好几次人生的关口处给我提携,我对他的付出相比之下却少得多。我不想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怎么做,因为机会不是没有而是太多,都被我轻易放过,我只想深深地忏悔,祈求原谅。
   我要对“叔爷”说:“‘叔爷’,你累了。坐了一辈子监狱,从日本人国民党到解放后的监狱都坐过了,生活给你的磨难太多,享受太少,现在就抛开一切重负,好好休息吧。”
   照片: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贾植芳(1916-2008) 夏云鹏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