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惦念
我吃惊地抬起头,一眼看出来者是位农民大叔,很少出门的那一类。他的表情是极不耐烦的,皱着眉头,好像不太愿意和我啰嗦。递到我面前的是个塑料袋,里面装的居然是小半袋大米!
我一时没弄明白他的动机,条件反射地说:“您……问问他们吧……”
我指的是那群“小红帽”。农民大叔又生硬地举着这袋米,往“小红帽”扎堆儿的地方去了。看来也是来捐献爱心的。不过,就那么点儿米,派得上什么用场啊?
只在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当地的,他也是受灾百姓,现在留在身边的粮食也不多了,却偏偏匀下了小半袋米,给更需要救济的人送过来。
他一定是看我穿着军装才过来找我的,而在内心里,他一定也有点儿羞愧:只有这么点儿了。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与力不从心,所以他会用更粗糙的语言与行为,掩饰内心深处的不安,维护那一点儿可怜的自尊心。
我后来一直后悔自己反应太慢,没有把镜头对准那位表情不耐烦的、提着小半袋大米的农民大叔,他至少做到了两件特不容易的事情:一是把自己的救命口粮匀出一点儿救济别人。二是甘愿冒被人嘲笑、伤害自尊心的危险,做着哪怕是微小的善事。
在绵竹九龙古镇,抗震指挥中心的门口守着两个战士,眼瞅着来了一位老人,也是残疾人,他脖子后面突出地长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肉瘤,看着怪人的。
一见到穿军装的战士,老人就很激动地掏出一个本子伸到他们面前,仔细看了看,是存折。我以为是老人到这时候了还要来捐款,算是个新闻点了,我立即把相机拿出来,对着老人和战士就是一阵猛拍。
在拍的过程中,老人屡次把存折拿出来,打开,让战士看那上面的数目。
“不晓得还取得到不……身份证遭埋到里头了……”
原来他是担心,地震了,存在合作社的钱是不是还可以取出来。而这个钱,是他看病、吃药乃至生存的基本保障。
小战士很为难,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只有再三向他解释,这件事,当地政府会解决的。老人又问什么时候可以解决,小战士又为难地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后来老人半信半疑地离开了。他的背影有些趔趄,后脖上的肉瘤显眼地随着步履一抖一颤。
他不是我所以为的“高尚捐赠者”,却依然让我感触很深。能够活下来固然幸运,可怎么活下去,还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路上有一男一女两位街坊站着在聊天,大哥愁眉苦脸地说:“可怎么办呢?身份证给人家压进去了,找了好几天了,就是找不着……”
上前询问,原来大哥的老婆是人寿保险业务员,地震之前刚刚给一家客户办好了一单保险业务,客户的身份证、户口簿包括保单都还在自己家里,正准备给人家送过去呢,地震了,房子垮了,什么都埋进去了。
“肯定是要用到这些东西的,”大哥说,“现在有几家好好的?”
他估计客户需要理赔,需要用到那些证件和资料,可在倒塌的房子里找不着,急得他上火。
到底是淳朴人家,按说自家房子倒了,一般人都会担心自己的财物,可这位大哥想的是别人,妻子的客户,需要得到赔偿的人。做得到这一步,也许是出于职业诚信,也许是做人原则,无论从哪一点上说,都是让人敬佩的。
就在同一条街上,有位乡人给我远远指示过一堆废墟,在那幢垮塌的房子里,砸死了一个人,本来地震时那人是跑出来的,他又冲进屋去———要搬电视机出来,结果被倒下的房屋埋住了。
人对物质的依赖,也许是超过我们所自以为的吧?不然,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每次灾难发生时都会听到呢?那个乡人不是不知道去搬电视机的危险吧,但在那一瞬间,他的闪念是什么呢?如果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脑子里留下的仍是某种物质的痕迹,我觉得,一世为人到这种地步———太亏了。
走了不少地方,遇到不少人,经历了大难,能够看得开的,到底还是少数。在绵阳九洲体育馆,我一连采访了好几家难民,都是家里人幸免于难,但房子垮塌了。在我看来,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果了———就像俗话说的,人没事就好,但很奇怪,他们往往并没有应有的庆幸感,而是愁眉苦脸地一再强调:房子没了……啥都没拿出来……一辈子的财产都在里头……
我总是劝他们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和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比起来,失去财产,真是多么轻微的损失!
有一家四口,夫妻俩带着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一岁多的女儿们睡得甜甜的,并不知道这是逃难途中。
见我拍照,两口子很乐意把孩子贡献给我的镜头,然后那位当妈妈的就说:“你是当兵的,我找你办件事情吧?”
我穿的是迷彩服,还配了军衔,一听这话,马上一脸郑重,感觉一个重大的嘱托就要交付于我了,说不定是打听某个人的生死下落,或者,这对女儿不是他们亲生的,现在要寻找亲生父母?
真是文学作品看得太多了。
女人笑嘻嘻地说:“你跟他们(管救灾物资发放的人)说一下嘛,给我发几件宽大点儿的衣服嘛,每次发衣服都没有我合适的———小得很哪!大号衣服看都看不到!看嘛,我就剩身上穿的这件了!”
她丈夫也跟着笑起来,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她生了娃娃就胖了,你看她好胖嘛,哪有合适的衣服穿嘛。
当时我很难理解,在很多人都在为自己生死未卜的亲人担忧的时候,你们一家人好好的,还不知足,连一件衣服合体不合体也当成一件大事来抓,这在目睹了不少悲剧的我看来,实在难以容忍。
后来我慢慢接受了一些。人活着,要求的层次总是不一样的。没有落到某一种地步,就不可能站在它的基础上考虑问题。
我也努力回忆5月12日那天成都受地震波及后的情形,楼房剧烈震动,大家逃到外面去,一片茫然、慌乱,谁也不敢回到房间。我受同事提醒,首先想到的是买帐篷。帐篷搭好,把家里老人小孩安顿好,听到另一位同事说,我冒死爬楼回去把银行卡拿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他说得极是,应该带点儿最珍贵的东西出来。于是也“冒死”回家———好在家在一楼,想来逃命也可以逃得快点儿。
现在我可以慢慢清点一下,在最慌乱的时候、逃命的时候我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移动硬盘(里面有家人的数码照片和我所有作品的电子文档);银行卡;证件;结婚证(居然拿了这个,或许是怕万一被埋了不好补办吧);孩子的出生证明、独子证、医疗证;结婚戒指(婚礼之后就没戴过,成了纯纪念品);老公在外训时给我亲手磨的一个石头项链坠(本来就放在结婚钻戒的盒子里的,因为同样珍贵);手机;通讯本;钱包;钥匙;家里所有剩下的零食(如饼干、小面包、方便面之类);MP3(可以打发逃难时期的无聊时间)……大致就这些了。
本来还想到了笔记本电脑和数码相机,都是我的至爱,但是———亲爱的,你们太沉重了———放弃。
这一点,我自信比抱电视机的人要识实务。
还有个细节:在收好一大包东西,准备冲出去逃命之前,我在梳妆台前猛地“刹车”,梳妆台上林林总总的化妆品充满诱惑地招摇作态,最后我在紧急时刻把手伸向了唇彩———居然思考了一秒钟,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那种颜色———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冲出门去!
如果在那时遇难,大家可以批评我“死爱臭美”。
是啊,我们活着的时候,是多么惦念那些琐碎的俗世享受啊!
在这次对地震灾区的采访中,我最羡慕的一个人,是我在彭州龙门山镇遇到的一个老婆婆。龙门山镇受灾相当严重,其中一处叫“银厂沟”的景点,两边的山被震得跳起来,一起填盖了下面的沟。整整两座山,生生地合成了一座。
那位老婆婆缓缓经过,我问她,太婆,上哪里啊?
她回头看见我,笑眯眯地说:回屋去。
家里人还好吧?我看她状态不错才敢问这句。
人没得事,房子不行了。
她又跟我诉说苦恼:哎呀,昨晚上下雨,把铺头(床)打湿了!你说嘛,这个地震弄得,把铺头都打湿了!媳妇还躺起的(似乎受了伤),我要去晾铺盖(被子)了,你看嘛,现在出太阳了,就怕它下雨,把铺头弄湿……
她絮絮叨叨地走远了。
这场翻天覆地的大灾难,对于她来说,最大的苦恼就是把被子打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