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青春期冲动要付多大代价
7月26日,兰考一高盖亚分校大门外,学生们正在看高考光荣榜。如果不是两个月前距此不远的那场斗殴事件,或许这张榜单上会多出几个名字。
打完110和120之后,田小荣的第3个电话打给了家人,通话记录显示,当时是21时25分。“小非叔跟人家打架,被打晕了。”他冲着哥哥喊了一句,就匆匆挂了电话。此时,只大他1岁的堂叔田小非正躺在学校门前的马路上。等家里人赶到现场,田小非被送到了医院,田小荣已经被民警带走了。
同时被带走的还有程浩。当民警赶到案发现场时,他正试图把一位受伤的同学抱进出租车。伤者被送到医院之后,这个“瘦瘦的男孩”也被带回了公安局。
张丽是涉案的女学生,在目睹了当夜的刀光和斑斑血迹之后,她吓得再没有去上学。两天后,她在姐姐的陪同下去公安局自首,为的是把这件事讲清楚。
这件事本身并不复杂。高考前夕,河南开封兰考县第一高级中学盖亚分校的两名高三学生程浩和田小非因为一件琐事引发冲突。这场架打了3天。
最后的那个夜晚,双方分别叫来数十名同学“了断”,结果造成2人重伤、4人轻伤、1人轻微伤。最终田小非、田小荣、程浩、张丽等8名高中生被刑拘,其中有7人是即将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
综合办案民警和家属们的说法:他们曾经是朝夕相处的同学,彼此亲密无间;他们大多来自农村,家境都不富裕,有几个还是单亲家庭;3年前,他们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兰考一高,本来很有希望考上大学……
4月14日的那个夜晚,青春的冲动遏止了他们前进的脚步,当时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
高考曾是一个被期盼了很久的日子,“学生,努力了12年;家长,盼了半辈子”,却因为一场偶发的事件,就这样错过了。
逮捕
4月12日是高考体检的日子。
据负责调查此案的城关镇派出所负责人介绍,体检完之后,田小非问张丽:“你量出来胸围是多少?”
张丽闻言骂了对方两句,田小非踢了她一脚。
这一幕被程浩看见了。程浩和张丽是一个镇的,很早就认识。
“你干嘛打张丽啊?”
“你算哪棵葱啊?”
一言不合,两人打了起来,后来被田小非的堂侄田小荣拉开。
4月13日晚,程浩找了几个同学教训田小非,把他打了一顿。
4月14日中午,田小非找了几个同学,又把程浩揍了一顿。
双方并不打算罢休。4月14日晚,学校晚自习还没下课,双方就各自找了几十名同学在校门口西侧对峙。
后来的故事像极了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那个情节——对峙的双方因为人多,又都是同学,所以好多人彼此都认识。于是便有学生愿意做协调者。有人甚至提议,当事人“单挑”,不管谁赢谁输,以后都不准再打了。
眼看着晚自习就要结束,双方还没有达成共识。
警方的调查结果和相关学生的讯问记录都指出,当时,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你们还是不是男人?”那个声音质问道,“叫你们来就是打架咧!”
男生们动手了。
打架的时间非常短,只有几分钟。起初程方人多,后来田方的田小非和一个姓丁的学生拿出了两把水果刀。一看见刀,学生们都往外闪了,但还是有7人受了刀伤,其中两人的伤情鉴定分别是脾破裂和肠破裂。
因为伤者多,兰考县公安局连夜成立了专案组。随后按涉嫌聚众斗殴,对双方首要人员和积极参与人员采取强制措施。田小非、田小荣、程浩、张丽等8名学生先后被刑拘。
5月20日,经兰考县人民检察院批准,8名学生因涉嫌聚众斗殴罪被逮捕,羁押在兰考县看守所。
自拔刀的那一刻起,这些风华正茂的学生不得不开始面对一段残酷的青春,其中一些人刚满18岁。
梦想
张丽是家中最小的孩子,13岁那年,她失去了疼爱她的父亲。
因为家里孩子多,又没钱,那些有钱有势的亲戚总是带着一种鄙夷的眼神。“你要争气啊。”二姐张文总是这样教导妹妹,“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张丽是5个兄弟姐妹中唯一上了高中的孩子,每年暑假她都要去山东看望在那里打工的二姐。“姐,我现在成绩比以前好了。”她总是这样安慰姐姐。家里对她的期望是上大学,然后考上公务员。
有时候,贪玩荒废了学业,二姐也会狠下心来打她,而且还必须跪下,面朝北方——父亲就埋在那个方向。“你不好好学习,对得起爸爸吗?”
张丽性格外向,爱交朋友,“在外面拿同学比自家姐妹还亲”。不止一个学生在被讯问时提到,张丽是程浩的“女朋友”。后来连警方的材料中也用了“所谓的女朋友”的表述。
程浩的律师认为,这一情节与本案无关。
而在程浩的母亲看来,张丽只是自己教过的一个学生,和程浩又是老乡,所以两人经常一起坐车回家。程浩之所以打抱不平只是因为“忠厚和善良”。
“别人招牌倒了,他都会帮着扶起来。”程母说,“更何况老乡被欺负,他能不问问吗?”
的确,在村委会和镇派出所提供的证明上,一致认为程浩是“懂事的好孩子”。
田小非的家长不在家,被拘留的另外7人中有4人是他的老乡。
一些家长闻讯前来介绍情况,像张丽和程浩的家长一样,他们觉得出了这样的事情是不可想象的。“做父母的只希望孩子把学习搞好,那是一辈子的大事。”
事发之后,很多人想不明白,是什么让这件琐事走向了极端。是懵懂的爱情?同学之间的友情?还是他们口中的兄弟情义?或许对于独自在县城上学的农家子弟来说,除了学习之外,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了。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命运却因为一次青春期的冲动,拐了一个急弯儿。
原本,张丽已经通过体育加试,很有可能被作为乒乓球方面的特长生被大学录取。
程浩的一模二模考试成绩不理想,他已经决定,如果今年不行,就复读一年。
田小荣的秘密则藏在他的文具盒里。母亲在那里面发现了一张揉得皱皱的彩色纸,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8所军校的校名。由此她才知道,儿子一直想做个军人。
破碎
教育在兰考县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以至于某个乡镇初中有8人“平价”(非择校生)考上兰考一高,就足以在村口拉出一条横幅庆祝了。
早在焦裕禄时代,这里就以“风沙、内涝、盐碱地”闻名。一辈辈的人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如果个人想改变家庭的困境,高考是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
由此人们或许能理解,为什么孩子准考证发下来的那天,程浩的母亲哭哑了嗓子,田小荣的妈妈见到领导就下跪,张丽的母亲白天不跟别人表露,夜里背对着二女儿默默流泪……母亲的心思都一样,要让孩子参加高考。
家长们在网上找到了若干先例:宁波市象山县检察院曾批准,对一名涉嫌抢劫和另一名涉嫌寻衅滋事的高三学生进行取保候审,待高考完再进行讯问;山东省庆云县检察院今年在受理一起高三学生交通肇事致死案时,暂缓起诉,先让其参加了高考……
在家长们眼中,参与此次斗殴的学生平时表现良好,无任何治安管理处罚记录和犯罪前科。况且,受伤学生的家长也与对方家长达成和解协议。相关部门应该从孩子和家庭的角度考虑,准予学生取保候审,参加高考。
据城关镇派出所副所长孔令坤介绍,县政法委在接到学生家长反映后,曾两次召开公检法的协调会,最终认定,该起事件属于持械斗殴且后果比较严重,很可能会被判以相对较重的刑罚,因此不宜改变强制措施。他援引刑法第292条指出,聚众斗殴的从重情节有四,该案符合其中持械、人数多、占据交通要道等三条。
学校的态度也显得有些强硬。一份4月30日提交给司法机关、盖有兰考一高盖亚分校印章的证明中提出:“我校强烈要求公安机关对于此事中涉及违法犯罪的学生予以从重处理,以还学校一个清静和谐的教学秩序。”
尽管几个月以后,兰考一高本部撤回了分校这一“从重处理”的请求,但是家长们仍然认为,这份证明在孩子们的量刑和能否参加高考的问题上起了某种作用。
在申请遭到拒绝之后,高考前10天,有4位家长作为代表赴北京“求情”。他们很快被接访人员送了回来。
很难想象,他们后来是怎样度过高考那段日子的。
“一打开电视,都在说高考,家长送考啊,交通管制啊。”田小荣的母亲抹着眼泪说,“我到哪儿看见电视,就求人家赶快关了。”
程浩一家也不得不中止他们策划了很久的送考计划。年初,程浩的父亲就跟住在县城的兄长说定,等高考那两天,全家人都要借住在那里。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站在校门外的等待,也是一种幸福”。
最终,7个学生和他们家庭的梦就这样破灭了,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日子。
代价
7名受伤的学生起初并没有被拘留,他们后来参加了高考。
郑龙是程浩的好朋友,他的右腿被扎了两刀。
在医院住了20多天之后,他出院了,却因为腿疼没法上学,只能在家里待着,直到高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从打架的那天开始,我已经提前毕业了。”
最终郑龙的高考成绩是369分。在他的父亲看来,那是因为伤痛、悔恨和没法上学造成的发挥失常,“初中和小学老师听说后,都很惋惜”。
高考结束后,郑龙把自己独自关在二楼的房间里,“不吃东西,叫门也不开”。
郑龙3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是父亲把他和弟弟带大。他明白,弟弟之所以选择去上技校,是因为父亲只供得起一个孩子上大学。
几天后,郑龙打开门,跟父亲说,想出去打工。最终他怀揣着300块钱去了上海,临走前在自家的木门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后来,他发短信告诉父亲,已经找到工作,是个力气活儿。再后来,他又发信息说,“辞工了,因为腿又开始肿。”此后便与家里失去了联系。
郑龙的父亲听说,有人在网上发帖,指责司法机关办案不公。“为什么同样参与打架,受伤的就能参加高考?”
6月24日,公安机关决定对受伤的7名学生实行强制措施,最终拘留了两名学生。其余5人,包括两个重伤的学生都不知所踪,他们的名字后面被标注上“外逃”。
他们去了哪儿,不得而知。人们只能从他们在网络世界里留下的印迹来揣摩这些男孩在经历这场风波后的内心世界。
事发之后,郑龙的网名从“龙彼岸”改为“忧伤的彼岸”。
6月2日,他现身兰考一高的论坛,给一些在网上叫嚣着要打架的高二学生排解纠纷。“哎,真希望你们风平浪静,和平共处,每个人都让一步”,他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写道,“不要到出事了再后悔……”
7月9日他又出现在郑州大学的百度贴吧里,那是他曾经最向往的大学,他颇为感伤地写道:
年轻就是我们的资本,我们这样以为。可是那些为年轻而流过的泪,我们是否忘记?
看着生命能脆弱到如此地步,那些场景历历在目……
不是责备自己,而是被惊呆了,就差那么一点点生命就没了……那地上的鲜红常常刺激着我……
一切都已过去,庆幸他们现在都很健康。虽然在里面(指看守所),但至少他们是健康的……
这些天我不停地想:长大了……我长大了吗?把自己一个人放逐,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只为了减少些恐惧……
长大了,才明白生命很脆弱……长大了,才明白什么才是帮朋友……
是啊!经历了血的教训,我长大了……但是代价也太大了……
(文中涉及学生及其亲属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