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将抗日战争“故事化”是不正常的
我曾经看过一个让我强烈震撼的战争故事:一脸络腮胡子的预备二师副师长洪行像古代江湖大侠一样和鬼子约了一场仗。他自幼习武,所以与敌人说定,双方只许用冷兵器,中国兵用大刀,日本兵用刺刀。双方各上了三百人。一场白刃战的结果,日本人全死了,中国兵也死得差不多了。最后,领着弟兄们去拼的中国连长还站着。他看了看已经没有活着对手的战场,说了一句:弟兄们,我也来了!然后挥刀自尽。
读到这样的故事,没有中国人会不流泪的。
为了寻找这场决死格斗的发生地,我和孙敏询问了不少人,最后确定是在腾冲通往界头路边的一个村子旁。我们在一个赶集日走到了那里,在好几户老人的家中一一询问,结果众口一词,村外树林里根本就没打过仗。
此后,我们翻查了《日本陆军战史》中缅甸作战的部分,云南战场在那部战史中与缅甸归在一起。在那部记载详细的战争记录中,也没有这场仗的影子。日本人记得很仔细,不会遗漏这么重大的白刃战。
我们走了那么多路,问了那么多人,当然希望那个壮美的故事曾经真的发生过。可惜的是,面对调查得到的信息,没有一个证据支持那个故事。所以,我们得出结论,这个感天动地的故事是那本号称“纪实文学”的作者凭着想象与热心编造的。
任何一个寻找者,只要他也切实地沿着战争的路去走,去询问,去倾听,他都会从心里生出写书的念头。那是从心里生出来的强烈而持续的愿望。一开始,我也是想按图索骥,去实地印证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远征军滇西作战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战争故事。
那个倾听的过程很特别,随着访问自然的深入,那么多的号称“纪实”的故事会一个一个地露出破绽,甚至会被发现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在中条山战事中,云南腾冲籍的一位将军壮烈殉国。同样在那本“纪实文学”里讲到,将军的父亲在远征军反攻发动时,为了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在遥望县城的乡下避难处,怒视被日军盘踞着的家园,绝食而亡。想一想吧,这个现代版的满门忠烈的故事不正是我们民族灵魂的礼赞吗?
这个故事也有破绽,因为如果父亲闻知凶耗,悲愤交集,他理应绝食于儿子殉国不久,而不是反攻开始的1944年。我们在腾冲城里费了许多周折找到将军的亲戚,他们说,老先生是病死的。他们的话印证了我们的推测。但是,我最终在这本调查笔记中没有写这件事。因为老先生绝食而亡的故事已经借助各种媒体传播得太广,以至于这个故事“变成”了真的历史——我们要对几乎每一个号称亲历的故事做仔细的辨别,防止自己的书也变成稀糊烂糟的那类“纪实文学”。我们国家不缺少不真实的话语,因为这么多年,真实已经变得很稀罕了。
当年的老军人用自己的一生做我的灵魂导师,尤其是那些当年主动投军,献身祖国的青年才俊。在这个调查的过程中,我从老人们的心里、血液里、骨头里认识了忠诚、爱国和宽容。我从记述者转换了身份,变成了他们伟大人格的学生。和他们比,我总能看到自己身上压抑不住的卑劣和怯懦。我期望自己能把他们的故事转述得够准确。
就在远征军故事骤热起来的这两年,网络上的激越故事也愈加流行了。中国远征军一个个神话般的传奇都变成“历史”被反复传播。谁敢说一个“不”字,就会招来倾盆般的啐骂。这个现状催促我要尽到自己的责任,把自己亲眼见到的,亲耳听到的,并且经过印证的这些细碎的历史遗珠串在一起,帮助更多的人重新寻回我们完整而真实的历史。
同时,我也把这几年间在行走中逐渐生出的对历史的认识一并归纳在这本书里,成为自己这个调查过程的总结。这本书刚一问世,钱文军先生就发来邮件,指出了我书中关于远征军二○○师归国地点的错处。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他的认真与不留情面。如果有更多的热爱历史的人都能这样参与对抗战史的辨别与讨论,我们这个号称以史为鉴的民族就有希望真的用双手来做一面不走样的镜子了。
《父亲的战场———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田野调查笔记》
章东磐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2009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