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无能者的超能力
你怎么也想不通,一个这么无能的人,他凭什么呢?真是运气贼拉好。可职场上哪儿有真全靠运气混事的。他有他的道行。
譬如,《红楼梦》里的邢夫人。
作为贾赦的填房太太,邢夫人是贾家长房长媳。但在贾府的最高领导贾母那儿,她并不得宠。贾母爱才,她偏爱的王熙凤、林黛玉,都是千伶百俐的类型,要获得她的认可,起码也得是王夫人这种“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心思、手段都不差的。
贾家的实权,掌握在弟媳王夫人和她的内侄女王熙凤手上。婆婆邢夫人是执行总经理王熙凤名义上的直接领导,但王熙凤能力强、靠山硬,眼里也不大夹她。领导偏心、属下强悍,自己又是要背景没背景,要业绩吧,连个一男半女也没有,没什么凭恃。在这样的夹缝中生存,邢夫人本能地发挥了一个无能者的超能力。
她的第一个超能力,是听话。贾母说她“一味怕老爷,婆婆面前不过应个景儿”,王熙凤看透她“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
这种听话,是不问是非地听话。
贾赦看上了鸳鸯,她不会管赦老爷是不是“上了年纪”,“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会不会“没的耽误了人家”。领导要干的事,合不合道义,碍不碍情理,都不在她要考量的范畴。在她那里,领导永远是正确的。
这一点,贾琏就做不到,他心里有基本的是非观。贾赦要石呆子的扇子,贾琏最多只能做到不停地抬高价钱去买。贾赦后来拿着贾雨村抄没来的扇子问贾琏:“人家怎么弄了来?”贾琏回答:“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结果被贾赦打得“动不得”。
至于领导要干的事,对领导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会不会导致“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邢夫人就更不操心了。她只按领导的意思办,忠实执行。
这种听话,还是不惮受羞辱地听话。
邢夫人怎么说都是正妻,讨小老婆这种事,贾赦直接指派给她,对她,是既没尊重,更谈不上爱惜。这是一层羞辱。
邢夫人一接手,就明知道这是“一件为难的事”,她也“只怕老太太不给”,考虑到了被驳的可能性。结果被贾母讥讽:“贤慧也太过了!”这是第二层羞辱。
她亲身跑到鸳鸯房里做说客,说了一车的话,不惜许愿“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比肩了”。这么折节下士,鸳鸯从头到尾地“不语”,就没答理过,最后还是她自己找台阶下,说人家“怕臊”,要去找人家“老子娘”。这是第三层羞辱。
不分是非地听话,得搭上良心,不惮受辱地听话,得搭上自尊心。
听话,承顺,说起来容易,真做到像邢夫人那么听话,也是过人之能。替领导说领导不便说的话,干领导不便亲自干的事,指哪儿打哪儿,说啥是啥,这样一个比所有下属都更听话的下属,更重要的是一个比所有下属都能更不要脸地听话的下属,是可以满足贾赦这种领导的需要的。
这就说到邢夫人的第二个超能力,跟人。无能的人,不能凭本事吃饭,更需要保护伞,更要人罩着。邢夫人选择死跟的对象,不是大老板贾母,她知道贾母也看不上她,所以不过“应个景儿”算了。贾赦虽然在宁荣体系里不很得势,到底是“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一方诸侯,根基尚在。更关键的是,贾赦够横蛮,够泼皮。你看他威胁鸳鸯“难出我的手心”时,霸悍之气跃然纸上。
宝玉这种优柔、温情的头儿,是护不住晴雯的,贾政、贾琏也不行。职场之上,部门之间,温文、讲理、有底线的领导,如果和可以随时翻脸、一股子流氓气的狭路相逢,占便宜的往往是后者。
从这个角度讲,邢夫人死跟贾赦,也吃不了大亏。
她知道迎春的奶妈赌博犯事,就觉得“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批评迎春管理不力,丢了大房的脸。
贾琏跟她抱怨父亲连累自己和邢夫人挨了贾母的呲儿:“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的回答是:“我把你个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
她是拼命维护贾赦,维护大房的部门利益和形象的。
邢夫人的第三个超能力,是变脸。她可不是一味愚弱、战战兢兢的受气包。她训斥起迎春来,一套一套的。拿着绣春囊兴风作浪,逮着机会敲打王熙凤,行的事、说的话都是挺给劲儿的。
为要鸳鸯的事,凤姐劝她,她振振有词“偏咱们就使不得”?办得不顺,自己“无计”时,就赶紧“晚间告诉了贾赦”,及时汇报讨计。结果逼得鸳鸯大闹拒婚,在遭贾母单独谈话批评时,她“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洗脱自己一点都不含糊。转头出了门,贾琏一抱怨,她又是一张面孔,那意思,为了领导挺身挨几句说怎么了?
一件事、一张脸,只要面对不同的人,就能说出不同的话,是不一样的态度。变脸自然而然,行云流水,毫无滞碍。也不是谁都做得到的。
邢夫人的第四个超能力,是敛财。凤姐看人,还是相当犀利的,她说邢夫人“承顺贾赦以自保”外,“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
邢夫人真正的大事,就是划拉钱,挣钱没够。她要起钱来不择手段。她弟弟说她:“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获知贾琏、凤姐跟鸳鸯借当,她毫不犹豫地敲贾琏竹杠,还是凤姐“把我的金首饰再去押二百银子来”,送给了她当封口费。
在她那儿,只有进的钱,没有出的钱。“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亲侄女岫烟的月例钱,被她命令“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害得岫烟钱不够花当了棉衣挨冻。邢夫人自己是不肯多拿出一点钱关照亲戚的。
一个无能的人,靠才干,自己都没信心;靠头儿,能靠多久没把握;靠朋友亲人?平时为人行事,也有自知之明,哪儿有那么好的人缘儿?所以邢夫人是“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她只有靠傍身的财富,只信任钱。趁能捞的时候捞足,是多数无能者身体力行的准则。
邢夫人道行不浅。只是太年轻的时候,我们看不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