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教授的经典句式
我入学时，M教授年近六十，戴一副茶色蛤蟆镜。他的高个子在南方人中绝属罕见，只是已经有些谢顶。M教授的江浙口音十分浓重，加上他“捣糨糊”式的授课方式——放放电视片，痛说个人经历，再讲讲PPT，我几乎没有完整地听完一节他讲的专业课。但每当课程进行到第二阶段，也就是“痛说个人史”时，我一定能保持清醒的状态。
有一次，电视片放到某记者下乡采访遇到颇多困难。片子放完，M教授讲起他曾带过的一个女研究生到边境线采访时的艰辛。这时，我们底下早已趴倒一片，M教授见状，故意顿了顿声音说：“你们现在的条件不晓得有多好了，我当时采访都是到深山老林里去，那真是生命危险啊！当年我去采访，路过神农架，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钻出一个‘野人’，我吓得拼命跑，‘野人’就在后边追，我在前边跑。野人脚印那么大，我的脚印这么大，差点就没命了……”M教授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脚印的大小，我从桌上爬起来，发现周围的人也都苏醒了，大家张着嘴，然后发出不可思议的笑声。
“你们不晓得吧，我当年在湖南工作，被工作组抽调过去给重要人物写传记”，“你们不晓得吧，我打几个电话，就可以联系上×××”，“你们晓得口伐，某电视台的节目请我过去做策划”，“你们晓得口伐，当年我是第一批编写这类教材的”。“你们晓得口伐”，他总是用江浙口音字正腔圆地说出这几个字，把我从睡梦中震醒。
我善意地认为这只是M教授为了给我们“醒脑”而开的一个玩笑，可后来发现，这不是玩笑，而是构成几届学生对于M教授的集体记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的过去对我们来说是抽象的、消遣的、不可信的，可每当M教授“忆往昔峥嵘岁月”时，他的语调是高昂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光芒来，那是属于他的神话。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长我4年的学姐，和她聊起了M教授，我讲起了他的经典段子：“野人……”“脚那么大，我脚那么大”，学姐眼睛都不眨地接了下来。“哦，他还讲过当年他在湖南给×××……”“写传记！”学姐脆生生地说，“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换点素材啊！”
这也许并不能怪M教授，和他的那些往昔相比，现在的日子实在是太平庸了。他总是在课上抱怨，现在的年轻教师有点海外留学经历就轻易地评级，然后，又是那句“你们晓得口伐，我当年……”我在心中大呼“天哪”，继续低头看课外书。实际上，不少同学都是为了混学分才选了他的课，对于此，他应该也是会在意的吧。
记得有人曾经说过，怀旧分为两种，一种是you can still do something（你依然大有可为）的豪迈，另一种则是对于当下的失望。M教授确实应该还有那种野心，但他对于当下无疑是失望的。现在，他老人家已经退休，那些段子又该讲给谁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