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7日
星期

你的恐惧我不知道

——看电影《柳暗花明》
■杨眉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9-17    [打印] [关闭]
    不知道这部片子“Away from her”为什么会译成《柳暗花明》?我的观点,如果直译,可以是《离开她》,如果是意译,可以是《为爱而放手》。

    这部片子讲的是一对老夫妇,他们伉俪情深,共享了44年的美好人生,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初,妻子只是偶尔忘事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渐渐地,越来越确凿无疑地表现出老年痴呆的症状。然后就是迷路,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丈夫尊重妻子的决定送她进老人院。按照老人院的规定,入住第一个月不可以探视,一个月后,当丈夫手捧鲜花去看妻子时,却发现她几乎已经把自己忘了,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妻子和一个坐在轮椅上已经丧失语言功能的男病友非常亲密。多次努力也无法唤回妻子记忆中的丈夫,最终决定接受并尊重妻子的现状,因为爱,他还克制了自己的嫉妒,为妻子创造与那个男病友相处的机会。

    这对夫妻原来的感情很好,可是,由于老年痴呆的降临,丈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往昔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妻子如今一点一点地被疾病带走。男主人公将那种让人肝肠寸断的绝望和无助,那种孤独和痛苦,以非常克制的方式表现出来,那种隐忍让人动容,而那种为爱而放手的大度和仁慈又让人无限感佩。

    然而,这部片子最打动我的还不是丈夫的爱,而是——妻子的恐惧。

    我身边有不止一个朋友,他们的父母不幸患了老年痴呆,我对他们的痛苦有很多的了解,也常常为自己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而深感不安。在看这部片子之前,我以为痛苦、绝望和无助的只有家属。但是这部片子让我知道,我原来对病人的痛苦尤其是恐惧一无所知。

    这对夫妇是知识分子,妻子平时举止优雅而从容,这样的人,当她发现自己正被老年痴呆症一点一点地淹没时,她的反应会是什么?

    我们来看几个片段:

    那是疾病初起的时候,她的记忆中断常常是突然袭来的,刚刚还谈笑风生,突然间,一点预兆也没有的,她就会忘记自己最熟悉不过的某个词,比如正和朋友用餐,她兴致勃勃地拿出一瓶酒提议,我们来喝点——就是这个再熟悉不过的“酒”字一下子就把她卡住了,使她不知所措。停顿了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到处游荡寻找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东西,但却记不得是什么了,一切都不见了,我只是在想,想知道它是什么,它是我以前见过的……也许,也许我已经消失了。”

    她想要找的那个最重要的“东西”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要往何处去?”

    在做精神检查时,面对医生有关自己往事的提问,那些往事对任何人都应该是印象极为深刻的,比如在公共场合第一个发现了失火等,而她的脑子却一片空白,于是,她就努力保持微笑、强做镇定或故意打岔,以此掩饰内心的尴尬、不安、困惑和——恐慌。

    就这样,她被疾病左右,在记忆和失忆间沉浮,在每一个清醒的时刻,她都想紧紧抓住那个最重要的“东西”——那些有关“我”的记忆,可是,她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越来越抓不住自己,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消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那种丧失控制感的感觉,那种把自己弄丢了的感觉,对一个知识分子而言,不仅是最痛苦也是最令人恐惧的。

    生活中每一个正常的人都存在对世界的控制幻觉,如:“生活是可以预见的”,“我有控制生活的能力”,“我可以活到天年”等。这些假设在生活中未必真,但人需要有种信念才能正常生活。在所有人群中,知识分子的这种控制幻觉尤甚,因此,老年痴呆给还没有完全处于痴呆状态的知识分子的打击比对一般人群更大。

    也正因此,才有了妻子在老人院的所谓“移情别恋”。

    其实,那是妻子想要恢复控制感和自身价值感的努力。和丈夫在一起时,他想要帮助她恢复记忆的所有尝试,都像是在不断证实她有问题,记忆问题甚至智力问题。他提到的每一件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对她可怜记忆的检测,都像是在证明她的不正常,甚至不可救药,那些在丈夫看来无比美好的过去,对她却是巨大的空白、困惑、迷茫甚至绝望,都在证实她不再是她自己并成为她正在消失的证明。

    而那个无法言说的男士呢?他总是很安静,他总是在倾听,他从来不提问,从来不打断她,不仅如此,他还非常地依恋她,需要她,看见她他就会微笑,看不见她他就会着急,他不仅不会让她困惑,而且还让她产生价值感、意义感和安全感。和这个轮椅中的男士相处,她恢复了自己对生活的控制感,她的恐惧不再,她的困惑不再,她又重新找回了自己……

    如果我们对老年痴呆症患者最初的恐惧有多一些了解,会不会降低患者家属的痛苦并使家属采用更为有效的护理措施呢,我想应该会。

    整部片子很安静,是那种非常隐忍的面对不幸命运的感觉,是那种很有尊严的、高贵的忍耐,不论是丈夫还是妻子都一样。这点最是让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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