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的香艳与玉泉山的忘情

独坐茶室一隅,呆呆的,捧一杯绿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来,干杯!”在后海的茶屋喝茶,经常能遇到拿着酒过来拉关系的。我举起茶,礼貌地一笑,象征性地将茶杯贴一下唇,眼睛立刻闪到别处。
是的,我必须敷衍他们。因为,在这个茶室里来回穿梭的人有80%我都认识。而剩下的20%我有义务在此跟他们结识。可每次捧起滚烫的茶,看它们静静地落下,似乎是天罗地网将我罩住,我都宁可谁也不认识,我分明谁也不认识。
周围的一切都古色古香。一张琴放在几间小屋的中间,每个人走过,都会象征性地拨弄一番。“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有人卖弄般地大声感叹,立刻引来一阵口哨与起哄。小电影咿咿呀呀地唱着昆曲,豪放的玩笑声让唱词显得有点跑调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圈子。有作家、导演、画家、自由撰稿人、文化商人以及财产来源不明年轻貌美的波波族。大家的目光是那么亲热,大家的目光又是那么有距离感。
不能否认,我是个庸俗的人,总有一些闲暇的时光与他们共度。可为什么一到这里,有一杯茶,凝视着木头的窗棂,我就那么反感他们和他们的“热情开朗”?闭上眼睛,我跨越了灯如海车如潮的后海岸边,跨越了阴沉的月亮与孤独的星辰,陷入冥想。
我坐在巨大的公孙树下,它向着太阳的方向舒展枝叶,庇护了十几平方米的土地外加一个鱼池,几百年茶香蒸腾。
茶就是在这个时候沸腾的。扇形的叶子泛着光泽,阳光,从缝隙中横穿而入,变得柔和芬芳。扣扣说,你还不快拿茶叶?
茶叶?我有点魂不守舍,因为面前的那座绿森森的山就像是一堆绿茶,我闭着眼睛就能闻到它的香气。手忙脚乱地翻出茶叶筒,《老子他说》掉在地上。
“你不会不认识他吧?”一位叫不出名字的熟面孔拉来了一个光头。当今最时髦的电影导演,我记起这儿不是公孙树下,但老子的七字真言还在耳边:功成身退,天之道。我功未成连养活自己的饭碗都是组织给的,哪里能退到享受在阳光下望山喝茶的境界?赶快真诚地笑着起立,热情似火:“看茶看茶,坐下来好好聊聊。”后海再精致,我都时刻知道,人际关系是第一生产力。
扣扣的穷讲究极多,比如,因为茶是静的,所以只有泉水好,北京就要喝玉泉山的水。烧水不能用电炉、煤气、微波炉,必须生火用炭。煎水不能过头也不可不足,否则茶香就会打折扣。我笑,这种喝法太匠气,你只顾制作过程的标准化,早失去了古人喝茶的意境。你得配备个茶童替你折腾这些琐事才可能有高古之士的闲情逸致!
后海的水与火候肯定是不值一提的。但这儿有一个名气卓著的光头,所以我必须提着丹田气跟他说说万丈红尘。“我爱喝浓茶,浓茶最解酒。”光头似乎有点醉意,仰脖将一大杯茶干了,只剩下茶根。“茶和酒最有渊源。”他嘻嘻哈哈地夺过我的茶也干了。
我恨不得要把上周喝的玉泉山的水也一块儿吐出来。茶香绕着酒气在小小的茶室中回荡。一个名人的8岁女儿扒拉古琴,奏出了一首简化版的《天鹅湖》,立刻,叫好声一片。“让我们喝酒庆祝一下吧!”
不知什么时候,酒和茶就被绑在了一起。宴席上,总是有两个杯子:一杯茶,一杯酒。敬一口烈的,抿一口香的。
我们其实都是彻头彻尾的俗人,在借助一个雅致的手段发泄更多的俗:老板是在借助他雅致的审美赚取更多的俗物;所有的人都把后海当成了雅的地方。却没想到那水,是几百年来宫廷里流出的胭脂之水;那火,是经济与人性中的躁动与虚华。所以烹出的茶水能令我一时地忘我忘忧忘俗,却终究会将我从公孙树的华冠下拉回到千丝万缕的相识中。
扣扣可还在煮茶?喧嚣中的我完全回不去了。
喜静的茶,早已遗忘了后海,遗忘了凡俗的我以及这群自命风雅的朋友。扣扣一定也忘了我吧。
俗就是俗,我还要生存我不是隐士。要来酒,像光头一样地干下,然后闭上眼问大家:
玉泉山快到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