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最纠结的周作人

——读止庵《周作人传》

黄集伟

    《周作人传》中记叙周作人先生1949年至1967年这段生活的内容应该是最难写的，在第9章。我数了数，这章占39页，大概有三万三千多字，注释有近300条……这个注释密度同时也是全传特点。1949年至1967年间的周作人无疑是最尴尬最窘迫最纠结的周作人。写至这个时段，该传作者止庵想来亦颇费踌躇。重述一个敏感人在一个敏感年代衣食住行易，而要还原其心绪乃至纠结则难免在重蹈纠结后撇清纠结……这是密语似的难题。而恰恰在这个部分尤显止庵功力、信念与耐心。止庵自嘲所谓“文抄公”式的传记法则亦随之凸显珍贵。用“无一字无来处”这种老套的话褒奖本书勉强可以。在以周作人研究为主题的多种研究专著逐一出版后，这本传记出版水到渠成——在我看，这才是最为精准确切的褒奖，尽管听起来它似乎不够响亮。

    1956年7月间，周作人以“周长年”为笔名，为多家报刊撰写文章纪念鲁迅逝世20周年。1957年3月,周氏散见媒体的这些同主题文章结集为《鲁迅的青年时代》出版。“作者评价说……我只想略讲鲁迅的学问艺术上的工作始基”，“他再次强调自己‘所写关于鲁迅的文章，一律以报告事实为主’”。读止庵此传后，我的感受是，他是在用周作人方式复原周作人——事实，只报告事实。是，这个看似底线的传记标准在今天已是难能可贵。当下语境跟周作人当年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一切已大致重合无区别：“一个人的平淡无奇的事实本是传记中的最好资料，但惟一条件要大家把他当做一个人去看待，不是当做‘超人’”，“死后随人摆布，说是纪念其实有些是戏弄”。不得不敬佩止庵“案头”细密周延。不说冷板凳热板凳，仅本节中那无计其数注释索引梳理，热忱之外，要有多少耐心？反过去想，周作人遇见止庵何其幸运。我理解，这部索引注释详尽至周的传记堪比完美破案。周作人九泉之下会感谢止庵，未来的历史亦会了解一个当代学者做了件应该做的事。

    顺便可说的是“案头”。这个词在中文里多少隐含小儿科乃至易如反掌之意。这个“印象分”与实际或许正好相反：小至求婚短信八卦广告，大至惊世骇俗传世宏文，差异其实从“案头”已然泾渭。文字从案头开始，无论是在四百字一张的绿格稿纸上，还是在存储自由传输自如的“爱疯”（IPhone）上。而文字最终也将终结于案头。“做案头做得好”这个句子更恰切的内涵是：惟不糊弄事实者最终才不被事实糊弄。甚至可将视野、襟怀、学识之类也以“案头”作喻。历史是什么？不就是由一系列文本摞起的“案头”？人生是什么？不就是一页碑文或一纸讣闻？还是案头。扯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