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中生白玉 地内产黄金

清明成了法定假日,大家呼啦啦地回乡扫墓,虽然古人说清明又叫寒食节,不让人生火造饭,可现在的乡里乡亲一旦迎回了城里的亲人,便都大张旗鼓地捧出了拿手绝活儿,原本带着忧伤怀念的祭祖行动,往往变成一次农家乐的旅程。
在北方农村,面肯定是当家花旦。见了亲人、贵客,无非是包子、饺子和面条,变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女主人捧出了一口大锅,锅盖的钮子竟然是电线杆上的游离器。像变戏法一样,她横着就拎出了一个满是窟窿眼儿的铁板,上面遍布铁锈,说是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抓起一大坨面,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在铁刨子上搓。面条就像萝卜丝儿一样,穿过铁窟窿,唰唰地飘入大锅。她说这不叫面条叫“抿絮儿”!
滚烫的“抿絮儿”盛出来,浇上油淋的豆腐肉末雪里红。不用尝,就知道肯定是咸咸的味道。呼噜一口入嘴,还没咂出味道。旁边一圈人吧叽嘴的声音,就引起了我耳膜的共振。我咬咬牙,入乡随俗,跟着大家的节奏,奋力咀嚼,很快发现平时懒得多吃的面有了不一样的浓香和劲道。而且刚才担心刨子脏的心情也忽然散去了,安慰自己:难得,能补铁呢。
在河北农村,几乎每家门口都有一个供土地爷的小桌,两边是对联:“土中生白玉”,“地内产黄金”。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只要勤勤恳恳,辛劳耕作,神奇的土地就能帮你“金满仓、玉满堂”,过上高官厚禄都换不来的自在生活。正所谓“人不亏地皮,地不亏肚皮”。
清明前后,小麦已经发芽,歪着几寸长的脑袋,打量这个世界。我不小心一脚踩进了田里,赶紧道歉。老农说,不碍事不碍事,发芽的时候踩踩它们,才能长得更结实;少施点肥,才能把根扎的更深。就像人一样,年轻时多吃点苦才能有大出息。我也歪着脑袋打量这些小苗,一碗面条一个馍真是了不起,中国农民的哲学都从它们身上来。
对于中国人来说,食物就像一把伞。鲁、川、粤、闽、苏、浙、湘、徽八大菜系,加上韩餐、日餐、西餐、俄餐、泰国菜、越南菜、阿拉伯餐等等,是伞的一圈龙骨,而面食米饭就是中间的撑子。如果少了几根龙骨,破伞依然能遮风挡雨。而如果中间的支柱没了,伞可就散了架了。
君不见,在医院动了大手术的人第一次进食,绝对是烂面条或者稀米粥,能帮人的五脏重新启动;君不见,抱着必醉决心的人进酒席前,先吃上一碗阳春面,这叫面底子,酒入愁肠之后再来半碗米饭,这叫饭盖子。这一上一下,是中国人身体的防火墙,所谓的五谷为养。米面作为主食的地位无法撼动。
但和对美食的贪欲相比,胃的体积太小了。为了口舌之快,我们很不愿用面条米饭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占了太多的地方。所以,越来越多的城市人每天葡萄美酒夜光杯,油炸爆炒山珍海味,倒成了主食。味蕾变得不那么敏感了,青菜吊不起我们的食欲,米面更让我们感到单调。饭菜的味道越来越辣越来越刺激。
而清明就像一次肠胃洗澡。首先,脱离了酒肉饭局的轨迹,电话响了,你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在北京,很抱歉。其次,先人在上,祭奠大事,也不可铺张忘形,需素养身心。更重要的,你终于有时间思念故去的亲人,重温些儿时的回忆,五脏运转与土地相接。而肠胃安静了,心才能沉静。
《阿凡达》中潘多拉星球的理论也许就是东方的精神。土地下的根都是相连的,宇宙就像个网络世界,死去的人与植物动物都保留着某种信息。他们在天地间吟唱,我们却从来不曾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只有在清明时节,叩拜之际,生者偶尔与他们相联。亲人们的成功与失败、优势与劣势,顺着血脉与基因,融入我们的身体,还是那么鲜活可触。这部生命的教材,是惟一的,它不带一点俗世的沙尘,是亲人最后的礼物。不过,理解多少要看悟性,能得到多少力量则要看我们的诚意。
有人说,不结婚的人不可能成熟;我说,没有经历亲人离去的人不可能深沉。三尺黄土,十里坟岗,夕阳残照,却是麦苗青青。在世俗的世界,一碗面条轻贱之至。而当它被端到回乡子孙的面前,便有一条长长的拉不到头的信息链,上面的密码,要我们用一生去解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