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衣布裤与风中万物相应相生
我认石碾磙干大的时候,已经7岁了。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情:快过年了,年前的腊月里有一天是“吃炒节”,就是把豆子、玉茭炒了,吃的时候拌上蜂蜜,乡村叫“吃甜”。大概意思是日子一年比一年越过越要甜。头一天的晚上,我的同桌秋苗对我说:“我有二两粮票五分钱,明天去公社买烧饼吃。你回家和你妈要,你妈是老师,有钱。”我们是第二天一早从我妈教学的村庄郭北沟出发的,走到公社不到中午。各自买了烧饼,舍不得吃。先是经不住诱惑吃了半个,发现刚出炉的烧饼软,不禁吃。大冷天,我们决定把烧饼放到石头上冷,冷硬的东西总是吃得慢,这也是我们以往吃零嘴的经验。一路往回走,一路用指甲掐豆粒大一块往嘴里放,是把烧饼含化了的那种吃法。走到郭北沟的小河滩上,天黑实了,村庄上空炒玉茭的香气飘下来。秋苗问我,吃完了没有?我说,还有一块。我们把最后口袋里的烧饼掏出来。两块烧饼被团得像药丸蛋子大,比了比大小。她很激动,因为,她比我剩下的大。然后,我们放到嘴里,抿着嘴等它慢慢化开。河滩正好是山的风口上,很快风把我们身上的汗收走了。秋苗说她冷,我们拉着手往村庄走。那一夜我尿床了,我妈第二天打了我,一条褥子晒在学校院子的铁丝上,整个村庄都知道我尿床了。秋苗第二天病了,高烧不退。乡下人不知道把她往医院送,只喝葱姜水发汗。汗发多了,人虚脱得瘦成一张皮。后来秋苗死了。我妈很害怕,要是死的是我而不是秋苗呢?她这一辈子就没有闺女了。这样,我才认了石碾磙做了干大。
我给石碾磙干大烧香,我妈问我:“你求你碾磙干大保佑你什么了?”我真的什么也没求,我没有理想,对未来从书本上已经知道了:“2000年要实现共产主义。”我把这一段童年的事情写出来,是因为,我知道村庄给我的记忆太深,人和事和村庄的气息和民风民俗,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村庄的事够我一辈子享用。
尽管我的童年因为我妈是老师,很少有玩伴,有时候想起来会很孤独,但是孤独中也有几分交织的快感和欣慰。我的梦想是从不断的失望中激发出来的:先是我妈不让我学文化,要我去学戏,我不喜欢学戏。这样,我必须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出路,只能是投己所好。我开始写诗,诗是我青春年少时最简短、最明丽的语言。我在不断成长中有时停下来,不是为了喘息,是因为一些不曾料想的“简单的成熟”。比如,我不想写诗了。我想,写散文比写诗字多啊。到后来想写小说,小说的字比散文更多嘛。我总是在做一个白日梦,用非常微小的细节来叙述我梦中的乡村。我写他们曾经和我一样活着时的喜怒哀乐,我写他们其实是写我自己,我要把我这一生用小说贯穿起来——在我还有思想、还年轻、还有努力的时候,我写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同性别的生存状态。我始终清楚:我活着,而不应该仅仅是简单地无意识地按部就班地活着。当我与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普通的人民共生、共度光景,我活着的人生五味甘苦就是社会的五味甘苦了,我的青衣布裤与在春风中吹生的万物就相应相生了,我的悲情爱恨就不仅是我自己的。这就是我的《今生今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