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笔记
在中西之间
陈乐民先生是我国知名欧洲问题专家,精通英、法语言。等身著述中,绝大多数与西方历史、文化有关,自称“西化派”。上世纪90年代初,从中国社科院欧洲所所长位上退休。1992年患病,2008年离世。今年4月,北京三联书店出版陈乐民遗作《一脉文心》。这位“西化派”重量级人物的另一面,才为世人所知——他不仅擅中国书法、绘画,还是京剧、昆曲的发烧友,于中国诗词歌赋造诣亦深。由是,一位游走在中西之间的学问家,立体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一立体形象,在当代知识人中,有特别重要的认知价值。
作为他者的西方,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是中国人自我认知最重要的参考坐标。换句话说,不能正确认识西方,也就无从准确定义自己。百多年来,对于努力于前者的人,社会舆论乃至官方说辞,常常给他们戴一顶“西化派”的帽子,贬斥他们“食洋不化”。对陈乐民老一辈学家来说,这似乎还有些“资格”。近年来一些半吊子西学,于中学完全不通的所谓知识人,也随着“大国崛起”、“中国模式”的高调,指责“西化派”数典忘祖。不知其如何面对陈乐民这位精通中西的“西化派”。
《一脉文心》是一组组故事。最精彩的部分,要从1989年讲起。此后,陈先生仍然坚持他的“中国还要来一次彻底启蒙”的思想立场,也没忘记作为中国知识人的文化情怀。更要者,转折让他背上沉重的精神包袱,但也使之成为他继续游走在中西之间的财富。他的主要成就,正是在那以后的20年中取得的。
两个世界的撞击
这个小标题,是阿兰·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三联书店出版社)的副标题。因作者与中国关系非同一般,这本意味深长的著作,得以顺利出版。
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访清的故事,即使在中土,亦流传甚广。佩雷菲特的这本大书,比之他先前的《官僚主义的弊害》,此后的《信任社会》,都要受到关注,因而多次再版。但我相信,其重要性,远未被我们认识。“两个世界”的提法,极为关键,却被平平看待了。
“两个世界”,指的是中国和西方:处在欧亚大陆两端,被天然屏障和另一个世界(伊斯兰化的波斯帝国)隔开了。历史上,它们少有往来,彼此互不相识。明清两代,东来的传教士,将中土信息传递给西方世界,从而构造了西方对中华帝国的想象。事实证明,想象多有失真。即便如此,那个世界到底开始认真打量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对那个世界,毫无兴趣。
是时,西方世界的工业、科技和贸易革命,打破了这个世界对其毫无兴趣的状态——你感不感兴趣是你的事,我是否一头撞上你,则是我的事。两个世界的心态,在完全不对等的情况下,不是相撞,而是西方世界撞进来了!这一事态及其进程,最有意义的追述的开始,正是马戛尔尼使团访清。
以后的故事,几乎尽人皆知。
这个开始,到底怎么回事,西方世界投入的研究力量,是我们无法比拟的。当然,两端的解释,更是大相径庭。《停滞的帝国》是西方解释得比较典型的代表意见。从书名可以看出作者的基本旨趣——千年中华帝国,其存在状态是“停滞的”。这样定义时,作者心目中,所用来做比较的刻度的另一端,自然是“活跃的”,事实也是如此。
你可以对“停滞”和“活跃”,做任何意义上的发挥,但事实总归如此。“停滞”与“活跃”,“落后”与“先进”,是明摆着的。当双方不得不面对时,什么是更合情合理的方式?佩雷菲特没有基尔南(《人类的主人:欧洲帝国时期对其他文化的态度》作者)激进。但在我看来,他们只是表达上的差别。他们共同提出的问题,无法回避。且要在一个逻辑下理解:当人类无可避免地走向现代,其间发生的一切,后人该如何认识和评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