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我和韩寒一样怕被命名
贾樟柯的新作品《海上传奇》是讲述上海记忆的一部纪录片,由画家陈丹青开篇,作家、赛车手韩寒结尾,通过杜月笙之女、曾国藩外孙女、上官云珠之子等18个人物的经历,讲述上海这座城市里曾经发生过的革命、战争、暗杀和爱情。影片将作为世博会的常驻影片,于7月底进驻中国馆,展映3个月。
由于新片在7月初进入院线发行,贾樟柯这些天每天要接受四五场专访,大部分时间在回答相似的问题,讲重复的话。就像每次发行新片,总会有人问他:你的电影是不是给外国人拍的?“10年前我就在讲这个问题,10年后还是重复。”
试图突破的贾樟柯,上一部电影《24城记》被称为地产商的“广告片”,新片则因为与世博的关系又被人视作“宣传片”,他的商业片计划被看成“妥协”。
“我和韩寒一样,我也怕被命名。我希望还有能力和心态去尝试一些陌生的东西。”40岁的他这样说。
“世博是一个标志——上海基本上被覆盖了”
中国青年报:在你眼中上海是怎样的一个城市,可以用一个词或一句话概括出来吗?
贾樟柯:上海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传奇之城。我一直把它看成是中国近代史的一个舞台,很多重要的历史事件都在那里演出,它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1949年之前,上海可以说是个国际性的城市,1949年之后变成了一个国内的大城市。上世纪90年代开发浦东,上海希望回到国际性都市,金融可以做到,但文化回到(那时候)很难。
世博会对上海还是有改变,基础设施的建设,普通人可以去分享。但问题就在于,文化意义上的上海基本被覆盖了,过去上海的记忆载体,可能只有河流是拆不掉抹不掉的,它还在奔腾。
中国青年报:所以1949年之前的这段历史最吸引你?
贾樟柯:包括1949年之后。我跟上海的接触有阶段性的变化。小时候知道上海,是不带感情的,它就是一个城市,跟我一个山西人有什么关系?读大学以后,开始对历史感兴趣,也因此对上海感兴趣。那时我就想拍故事片,收集资料的过程中也想拍个纪录片,因为很多人还在世,想听听他们眼里的上海。1998年毕业后我就去拍《小武》,关注当代现实了,没有什么契机。
世博会就变成很重要的一个机会,上影厂的任总(任仲伦)给我打电话,说小贾我们一起拍个上海的电影,故事片也可以,纪录片也可以,拍现在也行,拍过去也行。
中国青年报:你不太希望别人称这个片子为世博会的宣传片?
贾樟柯:它不是,它是世博的驻会影片。宣传片承担的功能是宣传世博会,这个电影不具备这个功能,也不是为这个拍的。
中国青年报:会不会因为“世博”这个帽子,在拍摄和后期会受到一些限制?
贾樟柯:从世博局到上影对这个电影的定位都非常清晰,这是一个导演的作品,只有给导演更多的自由才能拍得好。因为有这样的共识,知道它是一个展出的艺术品,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提供方便外,没有任何限制。
中国青年报:有一种说法,这部片子在内容上有揣摩官方纪录片底线的意思,可能再迈半步就不行了。
贾樟柯:可以这么说。这个电影对我来说还是有敏感尖锐的一面,特别是谈到1949年、“文革”时。不过我还是很惊讶,大家都抱着保护的心态讨论这个电影的审查问题,最后很顺利,就是时间比较长一点,大概有1个月,但最后基本完整地保留了电影原貌,有个别的字眼改变,不会太大。当时上影厂也搞不太清楚我的态度是反讽、遗憾还是留恋,我也不知道我的态度是什么,它就是很难割舍的一个记忆。
“从韩寒身上我知道,哇,原来这个城市是有自由梦的”
中国青年报:提到上海无法回避的几个人,在你心中有没有这样的名单。
贾樟柯:我有,但这也是一个痛。我本来想拍四大家族,这四个家族构筑了民国的一个框架,而且他们有很多直系亲属都在。但是采访很不成功。
中国青年报:哪几段或哪些人物让你情有独钟?
贾樟柯:感情上最贴近的就是上官云珠的儿子韦然。作为我们的前辈,上官云珠所有的灾难都来自电影。在拍这个片子时,我对每一个人说,这个电影篇幅有限,不一定你们的讲述都能剪进来,但惟独拍完韦然,我说如果这个段落不允许出现在这个电影里面,我就不要这个电影了。这不是意气用事。这个国家的经历,你如果连讲都不允许讲,那是最大的不公平。电影不是用来增加不公平,而是突破这个底线,就像你刚才说的,我要触摸这个底线,通过工作,获得更多的空间。
中国青年报:你把韩寒放在最后,是认为他代表了未来上海的一种可能?
贾樟柯:韩寒是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放在最后,他不单代表上海的现在,也代表上海的未来。我们之前没有接触过,但我一直看他的博客、他的小说。
因为他跟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我也刚刚结束我的青春,开始成熟到40岁了,我非常理解他。在他身上有一个梦想——自由。无论他弃学、写作、还是赛车,都是在尝试生命的可能性。他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不愿意被约束,不愿意被命名,不愿意被惯性的生活所局促。从他身上我知道,哇,原来这个城市是有自由梦的。韩寒代表这个城市一个新的精神,或者我们没有发现的精神——自由。
后来我剪片子的时候保留了这一句:“多少年之后我拿很多赛车世界冠军,我会告诉你们,我其实是个作家”,这是他对自己身份的一种反叛、对自我的一种反叛。
“如果足够强大,你不会被同质”
中国青年报:你的下部电影是筹备了4年的商业片,这是否想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自己,因为大多数人始终认为你是“艺术片”导演。
贾樟柯:有部分这样的情绪,但我不是为这个情绪拍电影,最主要的还是故事本身吸引我。同时我也想告诉人们,我有这个才能。我不是为舆论拍电影,也不是为别人对你的评价去拍电影。
中国青年报:但很多人似乎还是希望你们这批导演能保持“纯净性”,似乎拍商业片就是妥协。
贾樟柯:其实还是因为我们是从那种非此即彼的一元社会过来的。上世纪90年代开始有独立电影,是和那个时代的独立意识有关系,有人不在国家单位工作了,很多人下海了,这些选择本身有很大反叛性,这类人被一批人、一代人赋予文化理想,对他们会有这样的期待。
但是反过来对导演来说,一方面不要迷失,商业电影不是不归路,它是众多电影尝试中的一种,最重要的是要保持自我,每一个生命阶段需要什么就拍什么;另一方面,始终要记得自己拍电影的动力是什么。我看了太多电影,但最后让我生命燃烧的是少量的艺术电影,我不会改变。这个世界上始终有大量的电影让你消遣但不能让你生命燃烧,而世界需要有能让人生命燃烧的电影存在着。
中国青年报:这两年你增加了许多身份,比如广州亚运会开幕式创意小组成员,还给时尚杂志拍过大片,有人说你越来越“主流”了,这也是出于你的自由选择吗?
贾樟柯:为什么说我跟韩寒有感情相通的地方,因为我也怕被命名,怕被惯性束缚,我希望还有能力和心态去尝试一些陌生的东西。
比如我为广州亚运会开幕式做创意工作,我知道我的影响力很小,但当有一个机会让你发言,你要不要?既然我们对奥运会开闭幕式有那么多意见,突然有一个机会你可以把意见直接地表达出来,参与改变,要不要去?我愿意去。如果你足够强大的话,你不会被同质,你会有机会把你的观点呈现出来。
中国青年报:现在你拍电影最大的挑战是什么?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红灯没有了,市场也好了,又会是什么情况?
贾樟柯:最大的困难还是自己。到现在最可怕的不是外部困难,而是惯性,非常可怕。有时我写剧本,会发现我的写作状态特别好,一星期就写完了,但很差,因为那是依靠惯性写出来的,你太熟练了,可以很好地完成一个工作,但没有创造力,是清汤寡水、是重复。所以了解自己很重要,其他都是可以克服的。
导演也不是超人,跟所有的人一样,我们需要等待,需要时间,需要做无数重复的劳动,这些劳动在现在看来也许一点作用也没有,就好像每次发行总会有人问,你的电影是不是给外国人拍的,你还要重复。如果这个问题怎么都解决不了,那它就是现实的,而如果你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那可能就更解决不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