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来只是开始
张翎:2006年7月的一天,我在北京机场等候飞往多伦多的班机。百无聊赖中,我走进机场的一家书店,一眼就看见摆在高处的《唐山大地震亲历记》。那天正是唐山地震30周年纪念日。
我开始读这本书。周遭的嘈杂离我而去,心开始一点点坠到已经泛黄的往事里——1976年,我还处在懵懂的年岁,北方的消息通过精密机器的层层过滤传到江南小城时,只剩下了一组意义模糊的数字。
回到多伦多,我动用了全部资源,考察了包括钱钢的《唐山大地震》、张庆洲的《唐山警示录》以及所有能收集到的关于那次大灾难的资料。我的眼睛如饥饿的鹰,在乱石一样的图片堆里搜寻那些猝不及防的神情和身体——我远远望见一群被称为地震孤儿的孩子。有一个男孩,在截肢手术醒来后,怯怯地请求护士为他那只不复存在的手臂挠痒;有一个女孩,领着她幼小的弟妹,踩着结了冰嘎啦作响的尸袋,寻找被迁葬的母亲;还有那群坐在火车厢里的孩子。“坚强啊,坚强!”他们被大人一遍一遍地鼓励和劝说。他们的眼泪在半麻木、半羞愧中干涸。当火车终于抵达他们的校舍,他们走上汇报演出的舞台,雷鸣般的掌声使他们面带笑容地高喊着盛行的口号……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那些孩子的后来,只是被一些简单的句子概括为“成为某企业的技术骨干”,“以优异成绩考入某大学”或者“建立了幸福的家庭”。可是我偏偏不肯接受这样肤浅的安慰,我固执地认为一定还有一些东西,一些关于地震之后的“后来”。灾后余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几十年在人心中的余震,可能永远难以消弭。活下来仅仅是一个开始。
中国青年报:一道心理测试题——父母、伴侣、孩子、工作或资财、自己,如果面临灾难或者战争,在这五样中必须舍弃一样,你将怎样取舍?剩下的四样中再必须舍弃一样,你又将如何取舍……据说许多人因为难以取舍而焦虑得放弃选择。我的问题是:在极端情况下人性的本真,终会筋骨毕现、水落石出。你在《余震》中将一个年轻母亲置身于骨肉二选其一的艰难境地。为什么偏偏设置这种极端情况下的人性考量?
张翎:只有被天灾或极端境遇推到那个角落时,人的本能才会推开一切理性思考,主宰人的行为。其实,我在《余震》中描述的那个残酷选择只是小说的开始。我的小说是关于“疼痛的”。如果我不设置一个残酷的选择,故事后面的疼痛无论在深度和长度上都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一旦我锁定了视点,王小灯作为《余震》的中心人物便无比鲜活地走来。天灾把生存推入极限,她拥有过一切的童年被一场地震突兀地震碎了。她渴望再次拥有,可是地震只教会她一种方式,就是紧紧地攥住手心的一切:爱情、亲情、友情。可是她攥得越紧,就失去得越多。不是所有的苦难都能造就人,有的苦难是可以把人彻底打翻在地,永无可能重新站立。
中国青年报:《余震》诞生的“孩子”被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培育和重塑。你的基因占了多少、他的重塑占了多少?
张翎:《余震》在《人民文学》2007年第1期刊发之后,数位知名电影人表示了将之改编为电影的兴趣——30年后痛定思痛回首唐山,似乎是许多人的共同心愿。汶川大地震,电视里天天有让人心碎的画面,又一群地震孤儿被推到聚光灯下。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心理辅导”的话题被提了出来。人们意识到,天灾带给建筑乃至地貌的摧毁和改变,终究会渐渐平复。而在孩子的心灵上剐擦出的血,会在时间的严密包裹之下,暗暗地渗流更久。
我觉得小说是电影灵感的起源:它给电影竖起了框架,而冯小刚和编剧从框架里找到了自己的视角,然后把自己的视角延伸扩展。最后小说和电影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不可剥离的整体。
中国青年报:小说最有代表性的情节是什么?电影中最血脉贲张的情节是什么?
张翎:作为《余震》的作者,我记忆中比较深刻的是:小灯在医生的要求下对自己的疼痛进行描述的那一段,写那段文字的时候我感觉有一把钝锤一直在我脑壳上敲;电影里让我记忆最深的是那个女人站在废墟上,喊出“老天爷你这个王八蛋”的镜头。那种无奈,那种撕心裂肺,那种终极的愤怒,在那个镜头里宣泄无遗。
小说《余震》简介:
《余震》讲述了一个在唐山大地震中幸存下来的女孩王小灯的成长经历。1976年,王小灯幸福和谐的家庭被突如其来的地震改变:妈妈在小灯和弟弟同时被压在废墟里,只能救一个的情况下,选择了弟弟而放弃了她。小灯奇迹般地生存下来后,始终无法摆脱心灵的余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