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广岛，数种缅怀

    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向广岛原子弹爆炸遇难者敬献花圈。

    8月6日，广岛原爆纪念日，爆发大规模反核游行示威活动。

    离爆心地最近的学校——本川小学举行原爆日前夜慰灵仪式，图为向死者献花的美国孩子。

    在距离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日仅有3天的时候，美国驻日大使鲁斯和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突然宣布前往出席纪念仪式，使得今年的纪念日有了某种特殊的含义。

    “到广岛去！”我当即决定。而当我抵达广岛后才发现，与我抱着同样想法的人数量之多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整个广岛市住满了从全日本乃至全世界前来参加纪念日的人，纪念日似乎成了一个和平主义者的大聚会，城市中蔓延着一种兴奋的情绪。

    原爆前祭夜

    8月5日的广岛气温超过了35摄氏度，仿佛在提醒人们这里曾经承受的苦痛。65年前，这里的温度曾经达到了5000摄氏度。历史的余温，阻挡不住前来膜拜和平的人们。在广岛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在与历史不期而遇。

    在广岛和平纪念馆里，几个年轻的日本学生神情凝重地看着那块著名的“停滞的时间”。那是一块永久停留在“8时15分”的手表——1945年8月6日8点15分，原子弹“小男孩”在广岛相生桥上空爆炸。原爆不止毁灭了城市，更让时间也停止了。

    而在他们旁边，一对美国夫妇在为什么会选择广岛作为投弹地点的档案前，沉默良久。两种心情小心翼翼地，没有任何碰撞。

    资料馆地下一层是原爆幸存者的讲述会。82岁的幸存者细川浩史每年都在原爆纪念日面对来客重述着地狱般的往事。那一年，他11岁的妹妹被原子弹夺走了生命。今年，在演讲结束后他动情地说，自己来日无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为别人讲述了。

    演讲结束后，一个带着3个孩子的妈妈，跑到细川跟前，让自己的孩子和细川握手，并大声说谢谢。一个从千叶县赶来的年轻人，有些激动地追问细川，怎么看待这次美国大使和联合国秘书长的出席。细川说，他多年来都致力于让美国政府高层到广岛来看看，为此他不得不数次踏上那块他曾经愤恨过的土地，四处演讲。而如今，这一心愿终于实现，他感觉这将意味着重大的转折。

    其实来到广岛的不仅仅只有美国高官，在距离爆心地最近的学校——本川小学，正在举行着一场日美学生共同的慰灵仪式。学校里点起孩子们做的灯笼，慰灵台前的孩子们一一献上了白菊。日本孩子在先，随后是来自美国的孩子。这是美国一家和平NGO(非政府组织)组织的交流活动。

    本川小学在65年前的那场灾难中有400多名师生遇难，如今这里也是原爆遗址之一。献完花，两国的孩子们开始在操场周围追逐玩耍，65年前的伤痕在这些和平年代出生的孩子身上仿佛已消弭。

    原爆前祭夜，广岛被一种肃穆的氛围笼罩。随处可见的慰灵花圈，提醒人们牺牲者祭日的临近。但也有聒噪的一面，有写着“镇魂”的黑色客车，一面放着“日本加油”的古怪音乐，一面在闹市街中穿行。一时间，这个城市的肃穆氛围被一种莫名的对立冲淡。

    每一年，原爆前祭夜，都是许多人的不眠夜。他们担心第二天的早上是否又是一个末日，就如65年前的那个早晨一样。

    以和平之名的聚会

    8月6日早上的和平祈愿仪式是整个纪念日活动的高潮，共有5.5万人参加了位于和平纪念公园的活动。祈愿仪式上更是高官云集，包括引人瞩目的美英法三国大使，共有74个国家的代表出席，是历次纪念活动中规模最大的一次。

    同样聚集在这里的，还有来自日本各地的反核组织，他们在场外组成了浩浩荡荡的示威队伍。日本首相菅直人在纪念仪式发言中表达了对于核问题的暧昧立场，他说：“虽然同意无核三原则，但认为不透明不确定的因素依然存在，有必要继续保持核威慑力。”菅直人的话音刚落，反核示威游行群体就喊出了“菅滚出去”的口号。

    示威声传入会场内，几乎要湮没菅直人的讲话。那一刻，将日本一边支持无核化，一边依旧寻求美国核保护的尴尬暴露无遗。

    这场名为“广岛大行动”的游行，由冲绳劳动者协会和被爆者二代控诉会等反战团体组织。游行的组织者谷口恭子说，他们游行的主要诉求，是反对前来出席的美英法这些核拥有国，同时反对菅直人以牵制伊朗和朝鲜为由，使得日本和亚洲再次陷入核战争。“不要利用广岛进行新的核战争！”

    8月6日《读卖新闻》的社论对菅直人的核态度给出了进一步的阐释，“虽然核军缩即将成为趋势。但是，朝鲜核开发依旧在继续，对于日本来说，依然要在美国的核保护伞下寻求安全。”

    广岛和长崎两个原爆地，是日本最坚定的反核大本营。广岛市长秋叶忠利的态度与菅直人迥异，他说，“必须脱离美国的核保护伞，坚持非核三原则的法制化！”然而，他对于和平的呼喊，被媒体称为“在现实中难以实现”。

    广岛和长崎让核问题成了一把双刃剑，作为世界上仅有的两处原子弹受害地，地狱般的悲剧时刻提醒着全世界无核化的必要。而身为受害者，对于原爆的巨大心理阴影，又使得日本不得不在美国的核保护下以避免悲剧重演。这是许多日本人心知肚明，却不得不赞同的立场。

    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对于和平的呼吁颇显无力。作为第一个参加广岛原爆纪念仪式的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在广岛这个“震源地”向世界呼吁，和平的世界是触手可及的，借大家的手就有实现的可能。

    潘基文表示“世界安全只有一条道路，即无核化，只要核武器存在，我们就时刻生活在核武器的阴影中。”

    《读卖新闻》几小时后就发出号外，将潘基文的无核化言论以“新时代到来”为名广为传播。一切矛盾似乎又回到了和平名义，让这场65周年的纪念匆匆收场。

    探寻悲剧的根源

    沉浸在一片和平的呼声中，这几天我却总感到隐隐的不安。直到在回东京的飞机上，我才彻底明了这种不安的出处。

    在飞机上我一直在整理照片，邻座的男子主动与我攀谈起来，话题从6日早上的和平祈愿仪式开始。他是广岛人，但是这几年都没有时间去和平公园祈愿，只能在家里与家人一起祈祷。他看到我拍的照片，突然很怀念祈愿仪式。而我也沉浸在这个刚刚结束的“反战乌托邦”的经历中，一时相谈甚欢。

    愉快的氛围在得知我是中国人后戛然而止。他把脸侧向窗外，不再与我讲话。后来才得知，原来他的爷爷在中日战争中过世。而他的故乡，也遭受了原爆的惩罚。

    我们就在这两种缅怀中，从广岛飞到了东京。

    这是我在广岛两天以来首次感受到的不和谐，在这个和平主义者的大本营，每一个身穿反战T恤的人都会被投来善意的微笑。而在和平之名的背后，却也有恩怨的纠葛。

    65年来，日本的和平主义者，在每个原爆纪念日都会兴师动众地集会。但很少有人真正反思这场悲剧的根源到底在哪里。

    作为一个中国人，身在其中，我却有别样的思考。

    身为制造战争悲剧和遭受原爆悲剧双重角色的日本，战后至今与美国保持着微妙的同盟关系。长崎，广岛以及冲绳，至今仍在为当年那场战争付出代价,直接使日本的政界遭受舆论高压。前首相鸠山由纪夫就是因为没有妥善处理普天间美军基地问题而无奈下台的。

    反省悲剧的根源，对于日本来说，需要越过本国悲痛。要做到这些日本或许需要更多时间，但不正视根源，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杜绝悲剧重演。

    82岁的广岛原子弹爆炸幸存者细川浩史在得知我来自中国后，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他年轻时也曾激愤，而当他踏上美国、德国、中国这些二战亲历国，听当地人讲述了战争带来的灾难，以及对于和平的共同呼声之后，他最终明白受害者并非只是自己。他说，“无论是广岛还是南京，都是那场战争的受害者，我们要做的是放下恩怨，一起走到和平的道路上来，只有这条路，才是我们共同的归路。”

    细川在过去的65年来一直在为和平奔走，他越来越不看重纪念日的意义。他说，再热闹的和平祈愿仪式也与他无关，8月6日，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妹妹的坟前祷告。